翌日,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
年关将近,宫墙内外却不见半分喜庆,唯有刺骨的寒意渗入每个角落。
早朝方罢,兵部尚书李大人与户部尚书张大人便在小瑄儿的引领下,踏着积雪匆匆赶往紫寰殿。
三人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每一步都踩出沉重的声响。
福禄远远望见,急忙迎上前去,声音带着难掩的焦虑:
“陛下,兵部李大人、户部张大人有紧急军情求见!”
殿内,萧凛对殿外的动静恍若未闻。
他斜倚在龙榻旁,墨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伸手又捞起一坛未开封的陈酿。
随着泥封被拍开,浓烈的酒气顿时在殿内弥漫开来。
他仰头便灌,辛辣的酒液顺着唇角不断滑落,浸湿了早已斑驳的龙袍前襟。
“陛下——”
两位老臣不顾福禄的阻拦,毅然推开殿门。
当看清殿内景象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李尚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悲痛而颤抖:
“北夷大军已破国门!边关八百里加急,烽火连天!陛下,江山危矣,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啊!”
萧凛灌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发出一声沙哑的嗤笑,那笑声里浸满了自嘲与绝望:
“社稷?江山?与朕何干……”
他抬手挥了挥,仿佛驱赶烦人的蚊蝇:
“都给朕出去。”
“陛下!此事关乎国祚……”两位老臣还欲再谏。
“滚——!”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骤然爆发,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震得殿梁上的尘埃簌簌落下。
两位老臣相视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无力与悲凉。
他们沉重地叩首,终是踉跄着退出殿外。
风雪依旧肆虐,将殿内那声绝望的嘶吼渐渐吞没。
太后的期望,再次落空。
遣走了所有人。
萧凛踉跄着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那张堆满奏折的御案。
曾经批阅天下政务的桌案,如今奏疏被胡乱推搡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铺陈开的宣纸……
每一张都画着同一个女子……慕卿璃。
有的巧笑倩兮,眉眼弯弯;
有的凝眸沉思,清冷出尘;
有的在雪原篝火旁跳剑舞的,衣袂飘飘;
有的只是静静地伫立,回眸浅笑……
每一笔,每一划,都倾注了刻骨的思念与绝望的爱恋。
墨迹有些地方已经晕开,不知是滴落的酒液,还是……
男儿泪。
他拿起笔,蘸了墨,又开始画。
画她生气时微微蹙起的眉尖,画她赖床时慵懒的模样。
他的手因为醉酒而有些颤抖,线条不如往日流畅,可画中人的神韵却愈发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走出来。
殿内巨大的盘龙柱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
小瑄儿穿着合身的小袍子,白嫩的小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柱身,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伤和黯然。
他望着那个曾经睥睨天下的父皇,如今却日复一日地沉溺在酒液与画纸之间。
他看着那些画像,小嘴紧紧抿着,他也想念师叔了……
那个会温柔摸他的头,会教他如何为生母报仇,会告诉她上了他的船便不可以轻易下来的,卿璃师叔。
也是他的母后;
他从不叫她母后,但是他早已在心里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可是母后坠崖下落不明,父皇也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小瑄儿感受到那股沉沉的悲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萧凛画完最后一笔,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
他低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画纸上,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终是在这空荡死寂的紫寰殿中,低低地回响起来。
而那张新画的慕卿璃画像上,眼角处,悄然晕开了一抹湿润的痕迹;
不知是墨,是酒,还是泪。
小瑄儿一路飞奔,泪水在寒风中凝结成冰痕。
他踉跄着冲进太后寝宫,扶着门框不住喘息,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通红的脸颊上。
太后闻声抬眸,示意锦夕将孩子带到跟前。
锦夕心疼地用手帕轻拭他额角的汗珠,触手一片冰凉。
可见着成效了?
太后倾身向前,眼底燃着最后的希冀。
小瑄儿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父皇……把大人们都赶出去了。
最后一丝光亮从太后眼中熄灭。
她颓然靠回引枕,脸色霎时灰败如纸。
为何会这样?
她耗尽心血为儿子铲除隐患,为江山扫清障碍,换来的竟是亲子反目、山河飘摇。
那个女子当真就这般重要,重要到让他连祖宗基业、万里江山都能弃之不顾?
罢了……
她轻拍小瑄儿单薄的肩头,指尖冰凉,你已尽力了。
话音未落,太后颤巍巍地站起身,向来挺直的脊背竟显出几分佝偻。
她扶着锦夕的手,一步一顿地朝后殿佛堂走去,珠帘在她身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太后正欲转身离去的身影猛地顿住,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窥见一缕微光。
她倏然回身,凤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竟不顾威仪地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扶住小瑄儿稚弱的肩头。
“好孩子,你方才说什么?”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快告诉皇祖母,还有什么法子?”
锦夕见状,急忙上前轻声劝道:
“娘娘仔细手劲,让小皇孙慢慢说。”
话音未落,自己却先红了眼眶。
太后这才惊觉失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但那双凤眸仍紧紧锁在小瑄儿脸上,目光灼灼似要将人看穿。
小瑄儿被这般急切地注视着,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抬起清澈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皇祖母,瑄儿以为,如今唯一能唤醒父皇的……只有找回小师叔。”
太后眼中刚刚燃起的光亮骤然熄灭,如同被寒风吹灭的残烛。
她猛地松开攥着小瑄儿肩膀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华贵的凤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
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怒与深深的忌惮。
“不可!万万不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偏执的决绝;
“那个妖女!就是她蛊惑了你父皇,乱了朝纲,才让我东璃陷入今日危局!哀家费尽心血才将她送走,如今你竟要让那祸水回来?她早就葬身崖底,尸骨无存了!去哪里找?难不成要去阴曹地府里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