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三更，梁顺浑身湿透地撞开值房门：“师傅！孙太医的药童...投井了！”他递上块湿漉漉的帕子，“这是从他指甲缝里抠出来的。”
梁九功并未接那帕子，只就着徒弟颤抖的手俯身细看。
烛光下，帕角还在滴着水，上头花样子那缠针针脚走势奇特，瞧着像是左旋纹，与宫中寻常的右旋绣法截然不同。
梁九功用银签拨弄烛芯，那火苗倏地一暗，复又大亮：“小顺子你把这帕子仔细晾干了，天亮了去问问，有没有人认得这是谁的手艺。”
梁顺点头退了出去，梁九功站起身来，案上茶盏被袖风带的茶水晃动，他盯着落下的帘子，忽然轻笑出声：“这倒春寒的天儿，井水该是刺骨的凉啊。”
天刚破晓，梁顺便踩着晨露匆匆赶回值房。他官帽下的鬓角还沾着霜气，呼吸间白雾急促：“师傅，查实了！那帕子的左旋绣法，是苏州双面绣独有的路数，宫里会这种绣法的，只有绣坊的吴娘子...”
“慢着。”梁九功突然抬手，他瞟了眼窗外渐亮的天色，从多宝格取出一套青瓷茶具，故意将杯盏碰得叮当响：“接着说。”
梁顺会意，佯装收拾茶盘凑近：“吴氏前日里递的省亲折子，说是老母病重，回无锡侍疾。可奴才连夜查了宫籍册，她父母早在顺治十五年就过世了。”
青瓷盖碗“咔”地一声轻响，梁九功眼皮微抬：“继续。”
“更蹊跷的是...”梁顺从袖中滑出张纸条，“初三那日，她搭着内务府的采买车，在崇文门内蒋家胡同下了车。”纸条上还沾着胭脂，显是从哪个宫女处得来的。
梁九功指尖一顿，蒋家胡同，孙之鼎在那有个别院。
“孙长卿那边如何？”
梁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太医院报的是染了风寒。但今早有个小太监看见，他府上后门抬出张蒙着白布的春凳，看抬轿的架势...怕是躺着个人。”
“给你两日工夫，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徒弟明白。”
梁顺的差事办得极利落。次日酉时三刻，他便带着一身暮色回来复命。
“师傅，人找着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从袖中暗袋里摸出个绢帕包。帕子展开时，一枚鎏金葫芦耳坠躺在中间。
“蒋家胡同往东五里的乱葬岗，吴娘子就蜷在野榆树根下，牙关咬得死紧，银簪都撬弯了才取出这物件。”他顿了顿，“徒弟特意去孙府后门转了转，那守门的婆子左耳上，正挂着另一只。”
梁九功拈起耳坠对着烛火细看，金葫芦底部的[福寿]二字在光下时隐时现。他拇指摩挲着内务府造办处的印记，想起上月核验敬事房记档时，那批赏给孙府的年节礼单上，分明记着[鎏金葫芦耳坠一对]。
“孙长卿那边？”
梁顺喉结狠狠滚动了下：“更夫老赵亲眼瞧见，昨儿子时三刻，有辆青篷马车从孙府角门溜出去。”
他凑到梁九功耳边，气息都是抖的，：“怪就怪在，车辕上挂着太医院的灯笼，可赶车的却穿着銮仪卫的靴子。”
话还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房的帘子被猛地掀起，带进一股刺骨的夜风。一个小太监踉跄着扑进来，二月天却满脸是汗：“梁总管，出大事了！”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万岁爷刚摔了茶盏，魏总管都被赶了出来。”
梁九功眉头一皱：“慌什么？把话说清楚。”
“刚太医院来报，孙太医...孙太医在居庸关外坠了崖！连人带马车都...”
梁九功手里的耳坠“叮”地落在青玉案上：“哪个孙太医？”
“是...是小孙太医。”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回答，“太医院说他是去关外采药，结果...”
“万岁爷那边？”
“听说当场就掀了御案。”小太监偷瞄了眼梁九功的脸色，又补充道，“魏总管刚才派人来传话，说让您多垫些吃食，一会子怕是要提心吊胆整晚了。”
梁顺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傅莫急，一会儿交班时，顺便找魏珠打听打听。”
梁九功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盯着案上那枚鎏金耳坠。烛光将葫芦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吐信的蛇，正缓缓爬上他的手腕。窗外，二更的鼓声穿透雨幕，一声比一声急。
梁顺使了个眼色打发走小太监，待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才转身轻声道：“师傅，小厨房新蒸了茯苓糕，您多少用些？眼瞅着交班的时辰就到了。”
梁九功广袖轻拂，案上烛火“扑”地矮了半截：“搁着吧，”他起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那枚金葫芦在光影间打了个转，“这金葫芦收好了搁在暗格里。”
“我换身衣裳。”
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响，素绢屏面上，那道消瘦身影透过屏风，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这架八扇屏风原是皇后娘娘赏的，说是[苏绣的牡丹纹样太过素净，绞了又太可惜，倒衬得起御前的人，就赏给御前梁伴伴用着吧。]
梁顺正要上前伺候，却见那影子定在屏风牡丹纹处，比往常多停了半息。
梁九功行至乾清宫月台前，正瞧见魏珠没骨头似的歪在廊下啃着雪梨。
对方眼角瞥见人影，梨核“啪”地砸在青砖上：“哎呦我的梁爷爷！”魏珠一骨碌爬起来，膝盖上的灰都来不及拍，“您再不来，奴才这膝盖都要在金砖上生根发芽了！”
梁九功眼角微挑，不动声色地扫过魏珠衣襟上沾着的梨汁：“这般大呼小叫，也不怕惊了圣驾。”声音不轻不重，恰能让周围太监都听见。
魏珠慌忙用袖子抹了把嘴，凑近低声道：“好哥哥明鉴，实在是...”他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万岁爷今儿个连摔了三道茶盏，弟弟我都在里头跪得膝盖都青了。”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梁九功眉头一跳，今日里用的那都是景德镇御窑特供的青花缠枝莲纹盏，今年统共就烧成十二套，今儿个摔了第四套了。
“长话短说，”梁九功整了整衣领，“小孙太医的事，还藏着什么猫腻？”
魏珠的胖脸皱成了包子褶：“太医院报的是坠崖，可...”他忽然抓住梁九功的袖子，“您猜怎么着？今早居庸关守军送来个摔变形的药箱，里头的蝉蜕软塌塌的，一瞧就是泡过东西的。”
“魏珠！”殿内突然传来玄烨的喝声。魏珠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抚平衣裳上的褶皱：“哥哥哥稍待，弟弟先去探探风！”说着一溜烟蹿了进去。
不过片刻，魏珠又小跑着出来，额上沁着层薄汗：“梁哥哥，巧了不是？主子爷正传您呢。”
梁九功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笑脸躬身进了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