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
街上一片喜气洋洋。
周见清身上那件曾经最体面的呢子连衣裙,如今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连续几天没好好梳洗,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馊味。
她双眼无神得在人头攒动的街头,被拥挤的人潮推着茫然前行。
被带到派出所批评教育了许久,背诵了一大本红色语录,她今天才刚放出来。
说到底她的问题要追究也比较难,只能治她个扰乱秩序的罪名。
但周大山可不一样,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几年牢饭少不了,家里的一切可变卖的都被纺织厂的搜刮一空,拿去抵押他捅出的窟窿。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钱,没有体面的家世,她就嫁不了肉联厂厂长家的儿子。
而那个成为正式职工的梦也碎了。
浑浑噩噩间,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挪向了机械厂。
现在,她唯一能想到的的只有周建邦。
好不容易来到机械厂门口,等了不知多久,才看到周建邦和白莲莲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出来。
白莲莲穿着干净鲜亮的棉袄,脸上洋溢着被宠爱的娇俏,周建邦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眼神温柔。
周见清猛地冲上前,声音干涩嘶哑,“哥!”
周建邦被吓了一跳,待看清这浑身狼狈的是周见清后,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拉着白莲莲后退了半步,“清清?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而后又是意识到不妥,这是自己亲妹妹,又迎上去。
周见清心乱如麻,完全没注意到周建邦的嫌弃,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哥!爸,爸坐牢了,家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周见清语无伦次,眼泪混着脸上沾着的灰泥一块淌下来。
“哥,你得帮我啊!”
白莲莲听到周大山坐牢抬眼看了一眼周建邦,没说什么,面上依旧一副娇俏可爱的样子。
“怎么回事?爸怎么会坐牢了?难不成林秀莲那女人真报警了?”
周建邦听到父亲坐牢的消息,脸上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烦躁。
前些日子白莲莲跟他闹别扭,他刚把人哄好,这周大山又闹了这一出,这是存心不让他好过是吧。
“不是,是纺织厂的,纺织厂的查出爸贪污厂里的公款,说证据确凿,已经将爸抓进牢里了!”
周见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快站不稳路。
周建邦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的白莲莲。
白莲莲原本娇俏的笑容早已消失,眼神审视地扫过他们。
视线与周建邦略微心虚的眼神对视,她微微侧过身,目光飘向别处,只当自己与他们毫不相干。
周建邦的心重重往下沉,他感觉自己的脸面正被赤裸裸地剥开示众,火辣辣的。
他强压下心中的愤怒,抓住周见清的手紧了紧,“贪污?怎么会?”
周大山贪污要说他们不知道那是扯淡,毕竟他贪的那些大部分都花到了他们身上。
但现在,就算有关也只能当作无关。
“这下麻烦了大了!你找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个普通的学徒工,我能有什么办法!”
周建邦语气急躁,恨恨甩开周见清的手。
现在他可得抓紧了白莲莲这位富家小姐,不能让他们给自己搅黄了。
“哥,现在咱家被抵押了,我没地方去了。”周见清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钱和东西都被抄走了,我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哥,你先借我点钱,找个地方让我住下也行啊!”
“钱?我哪来的钱!”周建邦声音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
“我每个月就那点学徒工工资,还不够自己开销的。”
“再说,你一个女孩子,住我宿舍像什么话?影响多不好啊!”
周建邦现在这急于跟她撇清关系的急躁模样让周见清心里发寒。
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之前与自己感情甚笃的亲哥哥,像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白莲莲自是将周建邦的所作所为看得清清楚楚。
她假装不经意,轻咳一声,声音温温柔柔,“建邦,厂里好像还有点事,我们别耽误了。”
“周同志,看起来是遇到难处了,要不你先好好安顿一下你妹妹?”
她唤周见清同志,自是不愿与其扯上关系的。
至于周建邦,原先与他交往有他皮相长得还可以的原因,当然更多的还是有个在纺织厂当会计的爹,工作说出去还算体面。
现在嘛,得好好再考虑考虑了,至少她的副厂长爸爸知道了也不会再让他们在一起。
周建邦听到白莲莲的话像是终于找到了台阶,立马应下。
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散毛票和粮票,动作飞快地塞进周见清手里。
“这些你先拿着,应应急。”他那动作像是要赶紧把什么烫手山芋抛开。
“我这边真的不方便,领导管得严,你也体谅体谅你哥我!”
他凑近周见清耳边,“你哥我现在还得靠白家呢,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行不?”
周见清手里虚握着那几张票子,感觉轻飘飘的,却几乎压垮了她最后一点自尊。
她看向一旁姿态优雅却冷漠得对她避之不及的白莲莲,又看着周建邦几乎不敢看向自己的眼睛。
忽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建邦,你走不走?”白莲莲等得不耐烦,“你不走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哎我马上!”周建邦走之前还故作体贴地拍拍周见清。
“爸那边你多去看看,我这还得上班呢!”周建邦赶紧跟上白莲莲。
“你先自己想办法,等我发工资再说!”然后人就屁颠屁颠地跟在白莲莲后面献殷勤了。
留下周见清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点可笑的救济。
像是捏住了他们这二十几年的兄妹情分。
原来这么轻,一只手就握得过来。
她呆呆愣在原地,远远还能听到周建邦说着好听话再哄白莲莲。
望着他们就这样匆匆消失在机械厂大门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