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意大利,卡拉布里亚大区,某处贫瘠的山丘梯田。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干燥的红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橄榄树叶的苦涩气味。里卡尔多·隆巴尔迪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汗珠,肌肉虬结的手臂紧握着古老的犁把手,艰难地驱使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在坡地上前行。
犁铧翻开坚硬的土壤,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看起来和周围任何一个饱经风霜、为生计所困的南部农民没有任何区别。皱纹深刻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黧黑,眼神浑浊而带着一丝逆来顺受的麻木。
只有偶尔抬起头,望向远处山脚下那些神权国设立的、挂着十字架和王室徽章哨卡时,眼底深处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焦灼。
内战爆发后,他这位“红星束棒斧”派别在南部农村的重要组织者,就成了巴勒莫和那不勒斯当局重点通缉的对象。
过去的同志有的被捕,有的转入更深的地下,而他,只能像地鼠一样,依靠着贫苦农民们自发的、沉默的保护,在这些偏僻的山村里不断辗转,用最原始的劳作隐藏自己,同时艰难地维持着残存的组织网络。
“歇会儿吧,里卡多大哥!”田埂边,一个年轻些的农夫喊道,递过来一个粗糙的陶罐水壶,“喝口水。这鬼天气,真不让人活。”
隆巴尔迪停下犁,喘着粗气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他感激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年轻人也是他们的人,家里世代是这片土地的佃农,对神权国和教会的盘剥深恶痛绝。
就在这时,田埂尽头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色西装、头戴窄檐礼帽的身影。那人走得很稳,皮鞋踩在干土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与这片贫瘠土地的氛围格格不入。
田里的几个农民立刻警惕起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年轻农夫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了隆巴尔迪身前,手悄悄摸向了腰后别着的砍柴刀。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越走越近,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他看起来像极了神权国那些下来征收苛捐杂税或者抓壮丁的底层小官僚。
隆巴尔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弓起背,让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卑微和惶恐,准备应对盘查,甚至思考着突围的路线。
然而,那男人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并没有拿出任何拘捕令或者税务清单,而是目光直接越过了紧张的年轻农夫,精准地落在了试图隐藏自己的隆巴尔迪脸上。
男人脸上那种官僚式的冷漠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的表情。
“不用紧张,同志们。”男人开口了,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怪的、非意大利的口音。
年轻农夫厉声喝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男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农夫的问题,而是继续看着隆巴尔迪:“不用再躲了,里卡尔多·隆巴尔迪先生。”
年轻农夫脸色骤变,猛地抽出了砍柴刀!田里其他几个伪装成农民的同志也立刻围了上来,眼神凶狠!
隆巴尔迪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多年的地下工作让他强行保持镇定,他按住年轻农夫的手臂,沉声问:“阁下是?”
那男人不慌不忙,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深红色的小本子,动作优雅地翻开,亮出里面的徽章和法文文字——一颗金色的星辰环绕着麦穗与齿轮,下方是清晰的“République munale de France”字样。
“法兰西公社,对外情报总局,特别行动处,米勒·瓦里兰。”男人用带着法国口音的意大利语清晰地说道,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奉玛格丽特·卡隆主席的直接命令,来找您谈谈。关于……如何让南意大利的‘红星束棒斧’,真正地……斧劈荆棘。”
隆巴尔迪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那个红色的证件,又猛地抬头看向自称米勒·瓦里兰的男人。
法兰西公社?主席直接命令?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他们想干什么?
周围的农民同志们也愣住了,举着武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米勒·瓦里兰合上证件,环视了一圈紧张的人们,语气轻松地说:“放心,神权国的那些鬣狗,今天不会到这附近来。我们可以……找个阴凉的地方,好好聊聊吗?隆巴尔迪先生,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西西里岛,墨西拿港。
一艘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的沿海货轮,缓缓靠上了码头。咸腥的海风夹杂着港口特有的腐烂木材和机油味扑面而来。
里奥南多·费尔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跳板上冲下来,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水泥地。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混杂着罪恶与贫穷的“家乡”气息,激动得几乎想要跪下亲吻地面!
自由了! 他几乎要热泪盈眶!虽然只是暂时的,有限的。
当然,如果身后那艘“货轮”船舷边,那个穿着船员服、却举着一支带着瞄准镜的步枪、枪口似有似无地对着他后背的女人能消失,那就更完美了。
让娜·蕾安娜,那个法兰西公社的冷血女特工,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提醒着他体内那颗要命的毒药和远在巴黎的解药。
他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和咒骂,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西装,努力摆出一点黑手党“少爷”的派头。
没等多久,几个穿着花哨衬衫、眼神警惕的精瘦男人就快步走了过来,他们是费尔罗家族在墨西拿的小头目。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为首的一个秃顶男人惊讶地压低声音,“不是说要在法国……‘度假’一段时间吗?”他用了黑话,意思是避风头。
里奥南多心里把公社那帮人骂了一百遍,脸上却摆出一副不耐烦和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啧!蠢啊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内战!全面内战!懂吗?”
他挥舞着手臂,加重语气:“这意味着什么?天大的机会啊!乱世出英雄!那个老神棍都能靠着教会和保皇党杂碎上台,我们‘光荣会’为什么不行?难道你们就想一辈子待在这破港口,干些走私、收保护费的脏活,永远见不得光吗?”
他盯着那几个有些发愣的头目,继续灌输着公社帮他编好的说辞:“我不相信维杰尼老大会看不到这个机会!放着‘转正’洗白、甚至掌权的机会不下手!”
几个黑手党成员面面相觑,显然被“少爷”这番“雄心壮志”给镇住了,同时也有些心动。乱世,确实是他们这种人最喜欢的环境。
“那……少爷,您的意思是?回去和维杰尼老大谈谈?”秃顶男人试探着问。
里奥南多心里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更加不耐烦地摆手:“算了算了!我才懒得掺和这些具体事情!打打杀杀,谋划算计,累不累?墨西拿这几天不是老有北边的飞机飞来飞去吗?烦死了!我还是回科西嘉我的别墅度假舒服!那边清净!”
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纨绔子弟的怕事和享乐主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信封,塞给秃顶男人,压低声音道:
“这里面是一些……我‘度假’时听到的关于巴勒莫那边政府军的调动和物资仓库的‘小道消息’,还有点我的想法。你们带回去,亲自交给维杰尼老大!就说是我费尔罗少爷为家族尽的一份力!”
秃顶男人接过信封,感觉沉甸甸的,知道分量不轻,连忙点头:“明白!明白!少爷您放心!”
好不容易糊弄走了这几个手下,看着他们消失在港口杂乱的人群中,里奥南多·费尔罗才长长吁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像是逃离瘟疫一样快步走回那艘“货轮”。
跳板上,让娜·蕾安娜依旧站在那里,步枪已经放下,但那双冰冷的眼睛依旧透过墨镜,毫无感情地盯着他。
里奥南多挤出一个极其谄媚、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他那磕磕绊绊的法语讨好地说:“那……那个……同……同志啊……我的任务……完成了吧?情报给他们了,也怂恿他们去搞事了……你看……是不是……”
让娜·蕾安娜缓缓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一双如同西伯利亚冻原般寒冷的蓝色眼眸。她手中的步枪枪口,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别想太多,费尔罗先生。”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没有任何温度,“玛格丽特主席说过,两西西里神权国彻底灭亡的那一天,你体内的定时炸弹才会真正解除。在这之前……”
她微微歪头,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合作者’。欢迎随时回来‘汇报工作’。”
里奥南多·费尔罗的脸瞬间垮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破灭。
他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地爬回了船舱,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拴着链子的狗,链子的另一端,牢牢握在巴黎那些可怕的“赤色分子”手里。
货轮缓缓离港,驶向茫茫第勒尼安海。里奥南多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西西里海岸线,内心充满了绝望和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