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重的铅块,挣扎着从黏稠的黑暗中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那挥之不去的、冰冷刺鼻的气味,强势地侵入鼻腔。
然后是身体下方床单略显粗糙的触感,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疲惫到骨髓里的酸软无力。沉重的眼皮像是被胶水粘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那熟悉到令人厌倦的白花花天花板,单调、冰冷,带着一种无声的审判。
微微转动眼球,视线模糊地聚焦。
两张写满焦急与担忧的脸,瞬间占据了她的视野。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她能清晰地看到路易眼中的血丝,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以及薇薇安那双总是冷静的冰蓝色眼眸中,此刻正剧烈翻涌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和不安。
“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你感觉怎么样?”
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如释重负的颤抖。薇薇安立刻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玛格丽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试着吞咽了一下,喉间立刻传来刀刮般的疼痛。
“水……”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路易立刻手忙脚乱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薇薇安默契地接过,小心地插上吸管,送到玛格丽特唇边。
温水的滋润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痛。她小口地啜吸着,冰凉的水滑过食道,带来一丝清醒。
但也让身体各处的钝痛和虚软感更加清晰起来。尤其是小腹传来的沉重和紧绷,让她瞬间回想起昏倒前那撕心裂肺的下坠感。
护士迅速进来做了基础检查,确认生命体征平稳,胎儿监护正常。“她需要绝对静养!情绪绝对不能激动!”护士严厉地叮嘱完,又带着责备的眼神看了一眼两位守护者,才离开。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三人。
短暂的沉默被路易带着浓浓忧虑的、近乎哽咽的声音打破。他握住玛格丽特冰凉的手,力道很轻,却充满了小心翼翼和一种后怕的颤抖:“玛格丽特……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做那种傻事?医生说你体力严重透支,有轻微的先兆早产迹象……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你要是……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
傻事……玛格丽特的心猛地一缩。是的,徒步走到波旁宫……在那种状态下……确实是傻事。彻头彻尾的傻事。
还没等她回应,薇薇安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近乎强硬的追问响起:“玛格丽特,能和我们说说原因吗?”
她的目光直视着玛格丽特的眼睛,那层总是隔离外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深藏的、毫不掩饰的忧虑和困惑。
“你不是会做这种鲁莽决定的人。是什么……让你觉得必须那么做?连自己的身体和孩子都不顾?”
薇薇安没有像路易那样直接诉说担忧,但她那双冰蓝眼眸深处翻涌的情绪,清晰地传达着同样的意思:我们很害怕。
“啊啊……”
这声哀鸣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却在玛格丽特的心中炸响,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撕裂开来。那尖锐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自我证明”竟然会带来这样的结果。她原本以为,通过这次行动,她可以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能力,却没想到,这反而给她最爱的爱人和最爱的闺蜜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困扰和惊吓。
她看到了路易眼中深深的后怕,那是一种对失去她的恐惧。而薇薇安虽然强作镇定,但她那掩不住慌乱的眼神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感受。
现在,玛格丽特甚至可以想象到,当他们守在自己的病床前,看到她苍白昏迷的模样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会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如同一股冰冷的硫酸,瞬间侵蚀着玛格丽特的心脏。
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不仅没有达成目标,还伤害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还真是……差劲呢……”玛格丽特喃喃自语道,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眼眶。
玛格丽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似乎在凝聚勇气,或者说,是卸下某些顽固的伪装。
再次睁开眼时,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时的锐利和坚强,也没有怀孕时下意识的温顺与依赖,只剩下一种疲惫不堪的脆弱和坦诚。她没有看他们,而是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声音干涩而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被巨大的羞耻感所淹没。“我……我不是故意吓你们的……我只是……”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更轻了,像是梦呓:“我只是……受不了了……”
“受不了像个……像个精心饲养的废品一样,被关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了……”
她将目光转向路易,眼神复杂:“看着你们处理文件,配合无间……看着儒奥同志代表我发言……看着皮韦尔老师四处奔走……看着我的‘凯瑟琳电台’变成照本宣科……”
每说一句,她眼中的苦涩就加深一分,“我感觉……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擦掉’……正在变成……一个只需要被小心存放的‘符号’……一个保证‘公社主席有后代’的容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是保护我!是担心我和孩子!”
她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急迫,但随即又泄了气,眼神黯淡下去,“但是……路易,薇薇安……我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要做到些什么’……证明自己能够去做些什么,可以做得到些什么……证明玛格丽特·凯瑟琳·卡隆其人……无论经历过什么,都值得活这一遭……”
玛格丽特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比清晰的茫然和恐惧,这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可现在呢?我连一份完整的报告都看不下去……走路需要人扶……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个‘必须依赖别人’、‘什么也做不了’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最后的话语轻得如同叹息:
“所以……我想去波旁宫……想去我的办公室……想亲手碰一碰那些文件……想感觉到……我还是‘我’……还有能力……还能‘做到’些什么……而不是……而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累赘和旁观者……”
说完这些,玛格丽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浸入鬓角的发丝和枕头。
病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路易紧紧握着她的手,听着她剖白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脆弱,心被狠狠地揪成一团。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过玛格丽特完美坚强的领袖形象下,那个敏感、不安、充满了存在主义焦虑的灵魂。他对她的保护,无形中竟成了压垮她的枷锁。
薇薇安沉默地站在床边,冰蓝色的眼眸剧烈地翻涌着。自责、懊悔、理解了同伴的痛苦后尖锐的心痛……种种情绪在她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交织。
她终于明白,那些文件和报告,那些看似“为她好”的保护性安排,对她而言,是多么残酷的精神凌迟和存在意义的剥夺。
路易缓缓地弯下腰,他的额头轻柔地触碰着玛格丽特的手背,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般。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无尽的歉意:“玛格丽特……真的非常抱歉……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太过急切地想要保护你,以至于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你绝对不是累赘,从来都不是!”
他的语气愈发沉重,像是要把这些话深深地刻在玛格丽特的心上,“而且,你永远都不会是累赘!你只是……暂时需要一些时间来休息,调养好身体……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待,等待你回来的那一天!”
“我向你郑重承诺,从今天开始,只要你的身体状况允许,我们会将每天最重要的议题以及相关的进展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让你能够充分参与其中!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把所有的事情都替你处理掉……”
路易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眶已经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仿佛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波旁宫的办公室,永远都是属于你的!我们会替你守护好它,等待着你归来的那一天!只要你想听工作汇报,任何时候都可以!我们会一起想办法,找到一种你能够接受的方式,让你继续以你自己的方式,去‘做到’那些你所关心的事情!”
薇薇安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非常生疏但无比认真地伸出手,轻轻按在了玛格丽特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发紧,却前所未有的清晰:“玛格丽特。我们都……需要你。”
“不仅仅是‘希望你在’,而是‘需要’你的存在,你的判断,你的智慧。你现在最重要的‘做到’,就是让自己平安地度过这段时期,迎接新生命。等一切过去……你依然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玛格丽特·卡隆。”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了些,带着别扭的真诚:“这些天,在处理工作的时候,没有你签字的文件……总觉得……缺了什么。”
路易的话像暖暖的溪流,缓缓流淌进玛格丽特冰冷绝望的心田。
而薇薇安那句直白到近乎别扭的“需要你”,更如同惊雷般震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乌云!
不是“希望你在”,而是……“需要你”!
这两个字的分量,沉甸甸地砸在她心坎上,震得她灵魂都在发颤。
她依旧闭着眼,泪水却流得更凶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自厌的泪水,而是一种巨大的、被理解、被需要、被肯定的暖流冲击下,汹涌而出的复杂情绪。
那坚固如堡垒的心理防线,在他们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回应面前,终于轰然倒塌。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路易温暖的大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仿佛在寻求一种失而复得的连接。
另一只手则轻轻抬起,摸索着碰到了薇薇安按在她肩上的手背。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像投入水中的石子,终于不再绝望地下沉,而是激起了微小的涟漪。那是一种沉重的、疲惫的,却也带着尘埃落定般安宁的回应。
就在这时——
“咚咚!”
两声清晰的、像是在水底敲鼓的胎动,猛地从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传递到掌心!位置无比清晰,力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玛格丽特的身体骤然僵住!
路易和薇薇安也立刻感应到了,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仿佛不满于病房里的沉重气氛,小家伙又用力地在里面拱了一下,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存在,提醒着房间里的三个大人:这里还有两条至关重要的生命,她的“做到”并非毫无意义!
巨大的酸软和沉坠感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流。玛格丽特缓缓睁开眼睛,泪眼朦胧中,她看向自己孕育着生命的腹部,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刚才胎动最活跃的地方。
脸上泪痕未干,唇角却极为艰难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也许……薇薇安说的对…… 一个微弱的念头,像破晓前的微光,在她苦涩混乱的心绪中悄然萌发。
现在,让她平安地降临,平安地长大……成为我们想要的那个世界的一份子……这就是此刻……我所能“做到”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