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橡木门在皮韦尔和儒奥身后轻轻合上,两位法兰西公社的巨头带着明确的指令匆匆离去,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战争筹备中。
会议室内,紧张严肃的谈判气氛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历史尘埃与复杂情绪的静谧。
长桌旁,只剩下了五个人。
玛格丽特没有立刻离开。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紫罗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顽皮的光芒,仿佛一个准备看戏的观众。
她轻轻拉了拉身旁妮可莱拉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被冠以布哈林娜之姓的妮可莱拉不可能不知道在场剩下的几位所代表的,她顺从地留了下来,棕红的眼眸带着笑意看向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长桌的另一端。
那里,约瑟夫·朱加什维利并没有起身。他依旧像一座山般坐在原位,重新点燃了那个磨得发亮的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然后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越过袅袅青烟,落在了对面的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了刚才谈判时的咄咄逼人和战略家的冷峻,反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复杂的东西——那是跨越了漫长岁月、共同经历过辉煌与惨败、如今却已走上不同道路的老同志之间,才能读懂的情绪。
格里高利·季诺维也夫和列夫·加米涅夫也都没有动。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的转变。
季诺维也夫推了推眼镜,试图打破这突如其来的沉默,用一种带着感慨的语气,用俄语开口说道: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是在巴黎,在这样的场合下重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是啊,好久不见了。上一次他们三人像这样相对而坐,是什么时候?
恐怕要追溯到十六、七年前,在彼得格勒斯莫尔尼宫那些烟雾弥漫、争论不休的夜晚,那时,他们还是布尔什维克党内的核心,是列宁身边最亲密的战友(至少表面上是),共同策划着震惊世界的十月起义。
然而,起义在内外夹击下最终失败,革命的火种被迫转入地下和边陲,他们这些人也各奔东西。
朱加什维利回到了高加索老家,凭借其坚韧不拔的意志和铁腕,硬是在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复杂局势中,打造出了如今这个实力不容小觑的外高加索苏维埃联盟。
而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则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留在了苏俄核心权力圈,经历了托洛茨基离奇死亡、布哈林出走的波折,如今代表着马雅可夫斯基主导的、更注重内部建设特别是文化建设,和谨慎外交的苏俄中央。
十六年,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让理想主义者变成务实的政治家,也让曾经的战友之间,筑起了无形的藩篱。
朱加什维利从嘴里拿下烟斗,用粗糙的手指弹了弹烟灰,发出轻微的“嗒”声。他哼了一声,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格鲁吉亚人特有的那种直率甚至有些粗粝:
“是啊,格里高利·叶夫谢耶维奇,列夫·波里索维奇,是好久不见了。巴黎的椅子,坐着是比第比利斯的硬板凳舒服,但说出来的话,担子也更重了。”
他的话一语双关,既点明了环境的变迁,也暗示了彼此地位和责任的差异。他如今是一方诸侯,手握重兵,而对方是中央大员,代表着一个庞大的联盟体。
加米涅夫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带着圆滑和试探:“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在高加索搞得不错,很有声势。这次对奥斯曼用兵,更是魄力十足。看来,当年在阿塞拜疆油田、在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锻炼出的本事,一点都没丢。”
这话听起来是恭维,但也暗含着某种审视——审视朱加什维利如今的力量和野心。
朱加什维利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味道。他抬起眼皮,目光如电般扫过加米涅夫:“本事是没丢,但教训也记得很清楚。有些仗,该打就得打,不能像有些人,只会躲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或者……”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季诺维也夫,“……在关键时刻摇摆不定。”
这话就有些尖锐了,隐隐指向了当年十月革命失败前后党内的一些旧怨和分歧。季诺维也夫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玛格丽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悄悄对妮可莱拉耳语道:“看,老布尔什维克们的‘叙旧’开始了。比刚才谈军火和边界有意思多了,是不是?”
妮可莱拉有些无奈地看了玛格丽特一眼,活泼如她,也觉得这种场合应该保持庄重,但也被眼前这微妙而充满张力的对话所吸引。
朱加什维利似乎并不想过多纠缠于旧事,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现实:“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高加索那边,缺的不是空谈,是实实在在的枪炮、燃油,还有……来自莫斯科的明确态度。”
他目光再次盯住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光派几个顾问,开放一下铁路,不够。亚美尼亚的仗要打好,需要苏俄在北面施加真正的压力,让土耳其人,还有他们背后的柏林和维也纳,不敢轻举妄动。”
季诺维也夫试图解释:“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中央有中央的考虑。欧洲的局势很微妙,德国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我们不能因为高加索的战事,把整个联盟拖入与德奥的全面冲突……”
“冲突?”朱加什维利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冲突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有些人假装看不见罢了!土耳其人是德奥拴在南高加索门口的一条恶狗,不打疼它,它随时会扑上来咬断我们的喉咙!你们在列宁格勒想着稳坐钓鱼台,我在第比利斯,可是天天听着边境那边的枪炮声!”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会议室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加米涅夫赶紧打圆场:“当然,当然,高加索的战略地位至关重要,中央非常清楚。我们会尽力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在政治、外交、还有……适当的军事威慑上。但步骤必须稳妥。”
朱加什维利深深吸了一口烟,不再说话,只是用那种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盯着他们。那目光仿佛在说:空话套话就免了,我要看实际行动。
玛格丽特觉得戏看得差不多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三位老布尔什维克的目光同时转向她。
“同志们,”玛格丽特微笑着站起身,动作优雅,“叙旧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具体的合作细节,下面的人会去落实。我相信,在第三国际的框架下,法兰西公社、苏维埃俄罗斯和外高加索联盟,能够找到最有效的合作方式,共同应对眼前的挑战。”
她的话为这次非正式的“叙旧”画上了一个体面的句号,也提醒大家,私人情谊和旧日恩怨,都要让位于当前共同的战略利益。
朱加什维利、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也纷纷起身。刚才那片刻的、充满历史张力的交锋仿佛瞬间消失,三人又恢复了政治家的沉稳。
“当然,卡隆主席同志。”朱加什维利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
“我们会保持密切沟通。”季诺维也夫推了推眼镜。
玛格丽特对妮可莱拉示意了一下,两人率先向门口走去。在离开会议室前,玛格丽特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位站在一起、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沧桑的老布尔什维克。
十六年的风云变幻,早已改变了太多。但有些东西,比如信念的分歧、权力的计算、以及那段共同经历的、无法磨灭的历史,将永远烙印在他们之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将那段充满火药味和回忆的“叙旧”留在了房间里。走廊里,玛格丽特对妮可莱拉轻声笑道:“看到了吗?妮可莱拉,革命不只有理想和激情,还有这些……复杂的人心和历史的重量。”
“不知道爸爸如果在场,他会作何感想。”妮可莱拉苦笑,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心里明白,如果是布哈林在这里,恐怕会被那三人喷的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