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作商队的暗查使团，沿着“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在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马蹄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谨慎的声响，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和遮天蔽日的原始林木。张苍作为明面上的掌柜，须发上沾满了山间的露水与尘土，神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廷尉正监与兵曹掾史沉默地跟在车队中，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险要的隘口和可能藏匿危险的密林。玄姬与她麾下的影卫则如同无形的影子，时而前出侦察，时而断后警戒，将整个队伍笼罩在一张无形的保护网中。
沿途经过的驿站、关隘，都能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氛围。官吏们查验文书的程序似乎格外繁琐，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紧张。偶尔有关卡小吏试图旁敲侧击打听商队的真实目的，皆被张苍以老练的商贾口吻和恰到好处的“茶水钱”应付过去。然而，越是接近巴郡核心区域，这种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明显。玄姬通过影卫的暗中观察，发现至少有两拨身份不明的人马，在不同路段远远地盯着他们，虽未靠近，但监视的意图昭然若揭。
“对方已经警觉了。”在一次休整时，玄姬对张苍低语，声音冷冽，“程邈在巴蜀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我们此行，恐难瞒过他的耳目。”
张苍抚须沉吟：“无妨。大王密令，意在查清根源，拿到实证。只要证据确凿，纵使他有所防备，也难逃法网。只是……需防其狗急跳墙。”
使团并未直接进入巴郡郡治江州城，而是按照既定计划，绕行至猗工师血书中提及的那处位于深山中的官营铜矿——赤甲矿。根据血书描述和兵曹掾史掌握的矿脉图，赤甲矿是巴郡最重要的铜矿之一，产量大，品质曾被誉为上佳，也正是田裕与程邈勾结，大量掺入劣质矿料的重灾区。
当车队终于抵达赤甲矿所在的山谷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矿场入口处守卫森严，远非同寻常，矿工们面色麻木，眼神躲闪，对于他们这支“商队”的到来，表现出的不是好奇，而是近乎恐惧的回避。更令人不安的是，矿场深处隐约传来监工粗暴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矿石粉尘、汗臭与隐隐血腥的气味。
张苍以采购少量优质铜矿石样品为由，试图接触矿场管事，却被守卫以“矿场重地，闲人免进”、“近日矿洞塌方，正在抢修，不便接待”等理由粗暴地挡在了门外。即便他亮出精心伪造的、盖有某大商号印信的采购文书，并许以重利，对方依旧不为所动，态度强硬。
“塌方？”兵曹掾史望着远处井然有序、并无任何抢修迹象的矿洞入口，眉头紧锁，“怕是心中有鬼，不敢让我等窥见内情。”
玄姬暗中派影卫潜入矿场周边侦察，带回来的消息更令人心惊。矿场内部明显加强了巡逻，一些关键区域，如矿洞深处、矿石堆放场、工师居住区，都有专人把守，禁止普通矿工靠近。影卫还发现，矿场后山有一条隐蔽的小路，时有装载着沉重货物的马车在夜间悄然进出，行踪诡秘。
“他们在转移证据，或是将劣质矿石运往他处。”玄姬判断，“程邈已知我们来者不善，正在全力抹平痕迹。”
正面接触受阻，暗中侦察风险极大且难以触及核心。使团陷入了僵局。若不能进入矿场，拿到掺假矿石的直接样本和程邈舞弊的账册文书，仅凭一份无法核实来源的血书，难以给一位郡级酷吏定罪。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一名影卫在监视矿场后山小路时，发现一名矿工趁着夜色，偷偷将一小包东西埋藏在路旁一棵老松树下，并做了记号。影卫待其离去后，悄然取回那包东西，竟是一块品相极差、杂质斑驳的铜矿石样本，以及一张皱巴巴的、以木炭写就的简图，上面粗略标注了矿场内几个隐藏劣质矿石的仓库位置和巡逻换岗的时间！
这显然是矿场内仍有良知未泯之人，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冒死送出的情报！
“是猗工师的同僚？还是其他不堪忍受的工匠？”张苍看着那粗糙的样本和简图，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天不亡我大秦！有此内应，或可一击中的！”
根据这份简图提供的信息，结合影卫多日侦察的结果，玄姬迅速制定了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由她亲自带领两名最擅长潜行与开锁的影卫，于次日午夜，利用巡逻间隙，从后山峭壁一条几近垂直的废弃排水道潜入矿场内部，直扑简图上标注的、守卫相对松懈的丙字号仓库——那里据信存放着大量未来得及转移的劣质矿石和一些原始记录。
计划风险极高，一旦暴露，在重兵守卫的矿场内绝无生还可能。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获取铁证的方法。
是夜，月黑风高。玄姬与两名影卫如同壁虎般，凭借飞爪绳索，悄无声息地滑下陡峭的岩壁，钻入那条布满苔藓和腐叶的废弃水道。水道内狭窄潮湿，散发着霉烂的气息。三人屏息凝神，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避开可能的障碍和声响。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水道出口，已经能隐约看到丙字号仓库模糊轮廓的时候，矿场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锣响和杂乱的呼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甲字库走水了！”
刹那间，整个矿场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瞬间沸腾起来！无数人影从营房中冲出，提着水桶、沙袋，慌乱地奔向起火的方向，呼喊声、奔跑声、水桶碰撞声乱成一团。
玄姬心中一沉！甲字库是存放优质矿石和重要账册的地方，偏偏在此时起火？是巧合，还是……调虎离山？亦或是程邈狗急跳墙，故意纵火毁灭核心证据？
“大人，我们还进去吗？”一名影卫低声问道，语气凝重。此刻丙字号仓库附近的守卫果然被大火吸引了大半，正是潜入的绝佳时机，但这也可能是对方设下的陷阱。
玄姬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矿场，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丙字号仓库。火光映照下，仓库门锁清晰可见。她咬了咬牙，当机立断：“机会难得，按原计划行动！动作要快！无论甲字库情况如何，拿到丙字库的证据立刻撤离！”
三人如同鬼魅般冲出排水道，利用阴影和混乱的掩护，迅速接近丙字号仓库。一名影卫掏出特制工具，几下便悄无声息地撬开了门锁。
仓库内堆满了麻袋，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矿石特有的刺鼻气味。玄姬迅速划开几个麻袋，里面露出的果然是如同猗工师血书描述那般、色泽黯淡、杂质密布的劣质铜矿石！在仓库角落一个上锁的铁皮柜里，他们更是找到了几本厚厚的账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不同批次矿石的入库时间、数量、标注的品质与实际品质的差异，以及经手人员的签名——程邈和田裕的名字，赫然在列！
“找到了！”饶是以玄姬的冷静，此刻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激动。她迅速将关键账页撕下，与几块劣质矿石样本一同包好，塞入怀中。
“撤！”她低喝一声。
三人迅速退出仓库，重新锁好门，沿着原路向排水道方向撤退。矿场的混乱仍在持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三条在阴影中穿梭的黑影。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排水道入口时，前方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十几支火把，一队手持兵刃、眼神凶狠的矿场护卫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面色阴鸷，正是赤甲矿的监工头目！
“果然有耗子溜进来了！”监工头目狞笑着，挥了挥手，“拿下！死活不论！”
玄姬眼神一冷，知道中了埋伏。对方早有准备，那场大火，既是毁灭证据，也是引他们现身的诱饵！
“杀出去！”她没有任何犹豫，短刃瞬间出鞘，身先士卒，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敌阵！两名影卫紧随其后，刀光闪烁，瞬间便与护卫们厮杀在一起！
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顿时打破了后山的寂静，与远处救火的喧嚣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玄姬三人虽武艺高强，但对方人数众多，且显然都是好手，一时间竟被死死缠住，难以脱身。
就在战况胶着之际，矿场外围突然传来了更加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只见张苍、廷尉正监与兵曹掾史，竟然带着扮作商队护卫的其余影卫，以及不知从何处召集来的数十名当地郡兵，高举火把，如同神兵天降般冲杀了进来！
“奉王命！查办赤甲矿舞弊案！阻挠者，以谋逆论处！”张苍须发戟张，手持使节，声若洪钟！
原来，张苍在外接应，久等玄姬不至，又见矿场大火，心知有变，当机立断，亮出密诏，紧急联络了此前安插在巴郡、并未暴露的暗线，调动了部分可信的郡兵，强行闯入了矿场！
内外夹击之下，矿场护卫顿时阵脚大乱。那名监工头目见大势已去，面露绝望，还想负隅顽抗，被玄姬抓住破绽，一刀毙命！
战斗很快结束。玄姬将怀中染血的证据交给张苍，沉声道：“幸不辱命！”
张苍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看着上面沾染的血迹和仓库内那些触目惊心的劣质矿石，脸色铁青：“程邈、田裕……尔等罪该万死！”
他立刻下令，查封赤甲矿所有账册、仓库，控制所有管事人员，并派兵追捕闻讯可能已逃窜的程邈。
蜀道惊雷，终于炸响。赤甲矿的盖子被强行掀开，露出了其下腐烂的真相。然而，程邈的落网，真的能终结这一切吗？这条腐败的链条，究竟延伸到了何处？巴蜀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远在咸阳和骊山的各方势力，也即将被这来自蜀道的惊雷，彻底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