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电视台,晚间新闻。
在播报完市领导视察农业生产的画面后,主持人用一种严肃而沉重的语气,播报了下一条新闻。
“本台消息,由省远大建设集团捐资成立的‘815项目历史真相调查小组’,于今日召开了首次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关于二十多年前‘815援非项目’事故的部分初步调查结论。”
画面切换到了一间布置庄重的会议室。
聚光灯下,刘长胜坐在主席台的中央,他面容清瘦,神情肃穆,与上次在技术评审会上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此刻的他,更像一个为探寻历史真相而殚精竭虑的学者。
“……经过我们调查小组对当年封存资料的重新梳理和对部分当事人的走访,”刘长胜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滨海市的千家万户,“我们有理由相信,在815项目中牺牲的陈启明总工程师,并非像过去所认定的那样,对事故负有主要责任。”
电视机前,正在和工友们一起吃晚饭的陈浩,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死死地盯着屏幕,心脏疯狂地跳动,血液冲上头顶,让他一阵阵地眩晕。
来了。
终于来了。
对方最歹毒、最致命的一招,来了。
“……当年的技术条件下,陈启明同志带领的团队,在异国他乡,面对极其复杂的地质情况和设备短缺,已经做到了他们的极致。”刘长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沉痛。
“他是一位富有开拓精神、敢于承担责任的优秀工程师,那份将责任归咎于他‘技术冒进’的草稿,是不全面的,也是不公正的。”
“今天,我们调查小组,本着对历史负责、对逝者负责的态度,初步认定:陈启明同志,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是在探索先进施工技术过程中,不幸牺牲的英雄。”
“我们建议,相关单位,应恢复陈启明同志的荣誉,并对其家属,进行相应的抚恤和补偿。”
新闻的最后,镜头给了一个特写,刘长胜站起身,向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画面,充满了道义和温情。
然而,在陈浩的眼中,刘长胜那弯下的腰,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剧毒的针,一根一根,扎进了陈浩的心里。
“平反”?
“英雄”?
“恢复荣誉”?
多么冠冕堂皇的词语!
二十年前,是谁在事故报告的草稿上,用红笔批下“技术冒进、予以封存”八个大字,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自己那与世长辞的父亲?
是刘长胜!
二十年后,又是谁,摇身一变,成了为父亲“平反昭雪”的正义使者?
还是他刘长胜!
这哪里是平反?
这是诛心!
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在告诉陈浩:你看,你父亲的冤屈,只有我能洗刷,你父亲的荣誉,只有我能恢复,而你,陈浩,作为他的儿子,你现在却在为我的敌人效力。
这是一个恶毒的阳谋。
它逼着陈浩必须做出选择。
如果他继续留在蓝图公司,与刘长胜为敌,那他就是不孝,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置父亲的声誉于不顾。
如果他接受了这份“好意”,那他就必须离开蓝图,甚至站到林旬的对立面,去感谢那个亲手制造了悲剧的“恩人”。
无论怎么选,都是一个死局。
“这……这他妈的也太不是东西了!”
短暂的死寂后,食堂里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咒骂。
“这不是欺负人吗?”
“先给人泼脏水,再假惺惺地给人擦干净,还要人感恩戴德?我呸!”
“小陈,你别听他的!这帮鳖孙没安好心!”
工人们义愤填膺,他们虽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们能感受到这件事背后那令人作呕的恶意。
刘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陈浩身边,粗壮的手臂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兄弟,别往心里去,你爹是啥样的人,你心里清楚,我们都清楚,你是个好样的。别让那帮杂碎给绕进去!”
陈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紧紧地咬着牙,牙龈都咬出了血,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他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愤和极致屈辱的惨白。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关切的工友,投向了食堂门口。
林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浩,眼神深邃而平静。
陈浩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烧红的炭堵住了。
他该怎么办?
是该为了父亲那迟来的、带血的“清白”,向敌人低头?还是该咽下这份屈辱,继续留在这里,追随那个真正尊重技术、也尊重他的人?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林旬迈开步子,穿过人群,走到了陈浩的面前。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痛骂刘长胜的无耻。
他只是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陈浩的面前。
那是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
钥匙的样式很老旧,上面还带着斑驳的铜锈,连着一个同样老旧的钥匙牌,牌子上用钢印刻着几个字:红旗纺织厂-总工办-档案柜-03。
“这是我前几天,在整理王大锤他们那个旧仓库时,无意中找到的。”林旬的声音很平缓。
“红旗厂的老总工,听说是个技术狂人,一辈子没结婚,把厂子当家,他退休后,办公室和里面的东西就一直被封存着,没人动过。”
“他说,他一辈子都在跟苏联和德国的机器打交道,搜集了无数的技术资料和图纸,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他说,这些东西,要留给真正懂它、也配得上它的人。”
林旬将那把冰冷的钥匙,轻轻地放进了陈浩滚烫的手心里。
“刘长胜能给你的,是带血的‘过去’。而我能给你的,是干净的‘未来’。”
“一个工程师的尊严,不是靠别人廉价的‘平反’来施舍的。”
“是靠亲手画出的每一张图纸,亲手建成的每一项工程,亲手树立的、无人能撼动的技术丰碑,来赢得的。”
“去吧。”
林旬看着陈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打开那扇门,去看看一个纯粹的工程师,一辈子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然后,超越他。”
“用你父亲教给你的,用我教给你的,用你自己学到的,去建立一个属于你陈浩的时代,到那个时候,你父亲的清白,还需要别人来证明吗?”
陈浩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再抬头看着林旬那双平静如星辰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悲愤、屈辱和迷茫。
他明白了。
林旬给他的,不是选择,而是答案。
一个工程师,最好的反击,永远是他的作品!
陈浩猛地攥紧了那把钥匙,滚烫的金属硌得他手心生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林旬,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在所有工友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食堂。
他没有走向宿舍,而是走向了那栋尘封已久、在夜色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红旗厂办公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