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混着雨林的湿气往秦翊衣领里钻时,他正扶着树干慢慢蹲下。
喉咙里那股血腥味像烧红的铁块,顺着气管往上顶。
他咬紧牙关,黑血还是从指缝渗出来,滴在机械臂的关节上,滋啦作响。
“秦队!”
小豆一声喊,人已经冲过来,灌木哗啦乱响。
她扑到他身边,军靴踩碎两片芭蕉叶,汁水溅在迷彩裤上,留下深绿印子。
医疗包“啪”地砸地上,她伸手要碰他肩膀,又猛地缩回——那是三年前t岛,他替她挡弹片的地方,旧疤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纳米机器人……还撑得住。”秦翊咧了下嘴,疼得直抽气。
看着小豆发抖的睫毛,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基金会晚宴,她戴假发偷数据,耳后一绺汗湿的碎发黏在脖子上。
那时候他就该明白,这个连说“伤员稳定”都比心跳稳的护士,现在连绷带都拆不利索。
“撑?”小豆一把攥住他手腕,指甲掐进疤痕贴膜,“你知不知道体检报告早超限了?沈砚都说你中的是无解毒!再这么耗下去,名字都留不下!”
声音卡住了,眼泪砸在他手背的输液贴上。
秦翊望着她头顶翘起的一撮碎发,想起半年前边境医院,她蹲在帐篷外哭到喘不上气——那天老雷儿子送来最后一批伤员,没有他。
现在这眼泪烫得他心慌,他抬机械手,用橡胶指节轻轻蹭了下她眼角:“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偏头示意她背包侧袋里的平板,“有人接着写。”
平板不知啥时候亮了。
小豆摸出来解锁,手还在抖,热搜第一直接撞进眼里——“万名少年抄英烈,阅读破十亿”。
画面里,教室课桌铺满方格纸,穿蓝白校服的孩子低头写字,阳光斜进来,照得纸面金灿灿。
特写镜头落在一张纸上,字歪但用力:“我叫阿龙,我没消失。”
“阿龙……”小豆嗓子发紧。
三年前缉毒行动,那个替他挡枪的侦察兵,牺牲时才十七岁。
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想教村里娃识字。”
视频继续播,一个小女孩举着纸喊:“老师说,抄一遍名字,英雄就多活一次!”
秦翊的机械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体内纳米机器人嗡鸣作响。
他想起小川发的消息:“哥,审讯室那学生主动要去陵园当讲解员。”想起林骁改显影剂时说的“让黑英雄的字自己长脚跑”,想起老雷儿子小海出海时船尾飘的那面旧红旗。
“看见没?”他转头看小豆,墨镜滑下半寸,露出那道从眉骨劈到下巴的疤,“不是我一个人在写。是他们,是你,是所有记得的人。”
小豆突然抓住他的手。
掌心还带着医疗包金属扣的凉,却让他滚烫的皮肤安定了下来:“我不是来送你牺牲的。”她抬头看他,泪痣在睫毛下闪,“我是陪你走完这段。”
秦翊呼吸一顿。
雨林蝉鸣轰然炸开,他听见自己机械心脏一下、两下,像极了三年前t岛废墟里躲炮火时的心跳——那时陈铮说:“打完这仗,我请大家喝绿豆汤。”现在那味道好像还在鼻尖,混着小豆身上淡淡的碘伏味。
“那……”他轻轻回握,机械关节发出细微声响,“别松手。”
三小时后,沈砚在国安局开会。
投影仪冷光打在他眼下青黑上。
他推了推眼镜,在平板上点出一行字:“根据秦翊提供的情报,基金会在全球十五国教材里动了手脚,篡改英雄事迹87处。”
后排陆军宣传部长的钢笔“咔”地断了。
“但还有更重要的。”沈砚切下一张幻灯片,画面是秦翊在雷区巡讲的录像,声音带杂音但清楚:“界碑第三块刻的是阿龙,他死时手里攥着半块压缩饼干,是要留给村小孩子的。”
“启动‘清明回声’计划。”沈砚声音提了起来,“把秦翊的录音、烈士遗书、战场日记全编进中小学德育课本。我要让每个孩子翻开书时,都能听见——”他指着屏幕上阿龙的日记本,“真正的英雄在说话。”
同一时间,东南亚某废弃糖厂屋顶被掀开,小川一脚踩在一堆“去记忆”教案上。
“全烧了。”她扯下面罩,脸被硝烟熏黑。
身后队员已架好汽油桶,橘红火焰舔上那些写着“英雄是集体创作”的纸,火星飞升,像极了t岛夜空的信号弹。
“拍下来。”她朝扛摄像机的新兵扬下巴,自己站到火前,帽徽映着光,“这里是境外渗透据点,缴获237本篡改教材。”她抓起一把灰烬任其滑落,“历史是我们的,轮不到你们定义。”
新兵镜头扫过火光,正好拍到半张燃烧的纸,上面写着“阿龙是虚构人物”——最后一个“物”字卷成焦边,正在熄灭。
千里外,龙国西南山村,阿龙的儿子站在村小黑板前。
他穿着洗白的蓝布衫,胸前别着枚褪色军功章——秦翊亲手给他戴上的。
黑板写着“守名誓约”四个大字,底下九十三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我爸叫阿龙,他是烈士。”男孩举起磨破边的日记本,“我保证,每天讲一次他的故事。”他抓起粉笔,添上第一百个名字,“这次,是我自己。”
教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老校长抹了把眼睛,掏出手机开始录像,收件人备注:“秦队”。
秦翊是在雨林营地收到直播的。
他靠在行军床上,小豆正给他换药。
平板里传来男孩声音那一瞬,他手一僵,棉签掉在地上。
小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屏幕上是那本被摩挲得发亮的日记,封皮上“阿龙”两个字几乎反光。
“他长得像阿龙。”秦翊轻声说。
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里那枚军功章,像触到某个沉睡的春天。
小豆这才发现,他睫毛上有水——不是潮气,是泪。
夜里,秦翊撕下一页战地日记。
钢笔停了很久,终于写下:“火种不靠一人燃,靠一群人传。”他吹干墨迹,折成纸飞机,递给帐篷外守夜的小豆:“帮我寄回去。”
“寄给谁?”小豆接过,指尖碰到纸边毛刺。
“所有正在写的人。”秦翊笑了,墨镜后的眼睛弯成弧,“他们会懂。”
某个黄昏,秦翊坐在海边礁石上。
夕阳把海染成金红,远处航灯一闪一灭,像散落的星。
他摘下墨镜,眼窝空荡,却像看得极远——界碑上重描的名字,教室里举着纸飞机的孩子,t岛街头飘起的旗。
“看啥呢?”小豆从后面走近,军靴踩碎贝壳,沙沙作响。
秦翊没回头,只伸出手。
小豆靠上来,头抵他肩。
海风吹起她的发,掠过他耳垂,带着熟悉的碘伏味。
无线电突然响起:“‘南洋灯塔’主控者落网,核心数据全部缴获。”
沈砚的声音带电流,却清晰如浪击礁石。
秦翊望着远方的灯,机械臂轻轻搭上小豆肩。
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回信——那架纸飞机被孩子们拆开,背面画满星星,底下歪歪扭扭写着:“秦叔叔,我们帮你接着写。”
“火没灭……”他低声说,“我们,还得走。”
风穿过林子,不知哪家屋檐铜铃响了。
一声,两声,接着千万声,像潮水漫滩,像春芽破土,像所有被记住的名字在齐声说:
“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