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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的皮鞋陷进泥里时,他终于确信自己是真的回到了这里。

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土路上,树杈间还挂着去年春节剩下的红灯笼,塑料外皮被晒得发脆,风一吹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谁在暗处抖着塑料袋。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有猪圈的腥气,有烧秸秆的烟味,还有泥土被雨水泡透后泛出的腥甜——这是他逃离了十年的味道,此刻却像条湿冷的蛇,顺着鼻腔钻进肺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槐树下传来。杜明抬头,看见他三叔公拄着拐杖站在树荫里,蓝布对襟褂子的袖口磨得发亮,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老人的脸比记忆里更皱了,眼窝陷得很深,浑浊的眼珠盯着他,像是在辨认一件蒙尘的旧物。

“三叔公,是我。”杜明扯了扯领带,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城里的西装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裤腿已经被路边的杂草勾出了毛边,“我回来看看我爷。”

三叔公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脚。杜明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现自己的皮鞋尖沾着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没擦干净的血迹。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时路上碾过的那只黑猫,尸体被车轮卷得不成样子,当时他只觉得晦气,没多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叔公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掉得只剩两颗的牙,“你爷这几天念叨你呢,说你该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怪,像是嗓子眼里卡着沙子,每一个字都磨得粗糙。杜明记得三叔公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大嗓门,喊一声能穿透三个院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喑哑了?

“他身体还好吗?”杜明问。他爷去年冬天摔了一跤,电话里堂哥说恢复得不错,但他总不放心。这次公司正好放年假,他咬咬牙买了高铁票,转了三趟汽车才到镇上,最后是雇了辆摩的颠到村口的。

“好,好得很。”三叔公点头,拐杖在地上笃笃地敲着,“就是……有点闷,总坐在门槛上瞅着村口。”

杜明嗯了一声,拎起脚边的行李箱往前走。箱子的轮子在泥路上卡得厉害,发出吱呀的惨叫。他走了两步,发现三叔公还跟在后面,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像追魂的鼓点,一下下敲在他后颈上。

“三叔公,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着家。”杜明停下脚步。

老人抬起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杜明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劲——瞳孔的颜色太浅了,像是蒙着一层白雾,而且……好像不会动。刚才一路过来,那双眼睛就没眨过。

“陪你走一段,”三叔公的嘴角还维持着笑的形状,声音却冷了下来,“村里……最近不太平。”

杜明心里一紧。他来之前给堂哥打过电话,堂哥只说村里一切都好,让他放心。怎么三叔公说不太平?

“出什么事了?”他追问。

三叔公却不答话了,只是加快了脚步,拐杖敲得更急。杜明只好跟上,行李箱的轮子终于彻底卡住,他索性拎起来扛在肩上。汗水很快浸湿了衬衫后背,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路过村西头的王寡妇家时,杜明看见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记得王寡妇的儿子去年考上大学去了城里,按说家里应该没人。他忍不住多瞥了一眼,正好看见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蹲在井边打水,乌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别看。”三叔公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杜明的胳膊被掐得生疼,像是被铁钳夹住了。

“怎么了?”他挣扎了一下。

“那不是……”三叔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那不是她。”

杜明愣住了。不是她?那是谁?

他再往院里看时,井边已经没人了。只有那只木桶还歪在地上,井水晃悠着,映出一张模糊的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正对着他笑。

杜明吓得后退一步,差点绊倒。

“走!”三叔公拽着他往前走,拐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别回头!”

杜明被他拽得踉跄着往前走,心脏狂跳不止。他不敢回头,但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寡妇家的院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门楣上挂着的干辣椒串,红得像一串串血珠。

“到底怎么回事?”杜明的声音发颤。

三叔公没说话,一直把他拽到自家院门口才松开手。杜明的胳膊上留下了五个紫黑的指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这是你爷家。”三叔公指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楣上贴着褪色的春联,“进去吧,他在等你。”

杜明喘着气,刚要敲门,门突然自己开了。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明明?”屋里传来他爷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杜明松了口气,至少他爷是正常的。他回头想跟三叔公道谢,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槐树下,只有那根拐杖孤零零地立在泥里,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影子。

“爷,我回来了。”杜明走进屋。

堂屋很暗,光线从糊着报纸的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他爷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脑袋歪在肩膀上,像是睡着了。

“爷?”杜明放轻脚步走过去。

老人缓缓抬起头,脸上堆起笑容:“回来啦,路上累坏了吧?”

杜明看着他爷的脸,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不是因为苍老——老人脸上的皱纹比去年深了很多,像是被刀刻出来的——而是因为他的表情。那笑容太规整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浑浊。

“不累,爷,您身体怎么样?”杜明把行李箱放在墙角。

“好,好得很。”他爷重复着和三叔公一样的话,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下点着,节奏均匀得诡异,“饿了吧?我让你堂哥给你留了饭。”

提到堂哥,杜明才想起没见到他。“堂哥呢?”

“他……出去了。”老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村里有点事,他得去帮忙。”

杜明没再追问。他注意到老人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而且,他的左手小指好像短了一截,用纱布缠着,纱布上渗着暗红色的污渍。

“您手怎么了?”杜明指着他的左手。

老人下意识地把左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哦,不小心被镰刀划了,不碍事。”

杜明点点头,心里却更不安了。他爷一辈子没下过地,连锄头都不会用,怎么会被镰刀划到?

“我去给你热饭。”老人站起身,动作有点僵硬,像是提线木偶。他转身走进厨房,脚步落地的声音很奇怪,不是正常的脚步声,而是……咚咚的,像是用脚后跟在砸地。

杜明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屋里的摆设和他离开时差不多,墙上还挂着他小时候得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空气里除了草药味,好像还有别的味道——淡淡的,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他站起身,想去看看爷爷的房间。刚走到里屋门口,就听见厨房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碗摔碎了。

“爷,没事吧?”杜明喊了一声,快步往厨房跑。

厨房门口,他爷背对着他站着,地上是摔碎的碗,白花花的米饭撒了一地。老人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却还残留着一丝米饭粒。

“没事,手滑了。”他说。

杜明的目光落在他的嘴上。老人的嘴唇好像有点歪,右边嘴角比左边高一些,而且……他的牙齿太整齐了。杜明记得他爷年轻时爱吃糖,前牙早就蛀得坑坑洼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洁白平整了?

“我来收拾吧。”杜明弯腰去捡碎瓷片。

手指刚碰到碎片,他就愣住了。米饭里混着点别的东西——几根细细的、白色的毛发,像是……动物的胡须。

他猛地抬头,对上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刚才的浑浊,而是一片冰冷的空白,瞳孔里映出他惊恐的脸,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吃吧,”老人忽然说,声音变得尖细,像是用指甲划过玻璃,“凉了就不好吃了。”

杜明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三叔公的话,想起王寡妇家井边的女人,想起他爷僵硬的动作和奇怪的牙齿。

这不是他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后退,后背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

“你……你是谁?”杜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嘴角慢慢咧开,越咧越大,直到咧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那些牙齿不是整齐,而是一模一样,像用模具刻出来的,白得发青。

“我是你爷啊,”他说,声音忽远忽近,“你不认识我了吗?明明?”

杜明转身就跑,抓起墙角的行李箱,也顾不上里面的东西,拉开门冲了出去。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那尖细的、像指甲划玻璃的声音:“明明,别走啊……饭还没吃呢……”

他沿着来路狂奔,皮鞋陷在泥里,好几次差点摔倒。路过王寡妇家时,院门又开了,那个穿红棉袄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依旧垂着,遮住脸。这次杜明看清了,她的脚是反着的,脚尖朝后,脚跟朝前,走起路来像在倒着飘。

“救……救命……”杜明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他跑到村口的槐树下,看见三叔公还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杜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三叔公!救我!那不是我爷!”

三叔公缓缓转过身。

杜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眼前的人确实是三叔公的脸,但脖子却转了一百八十度,脑袋正对着他的后背。那张脸上,眼睛、鼻子、嘴巴都在,但位置全错了——眼睛长在下巴上,嘴巴歪在额头上,正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掉得只剩两颗的牙。

“我知道,”“三叔公”说,声音从额头上的嘴巴里挤出来,含糊不清,“村里……好多人都不是自己了。”

他抬起手,杜明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拐杖,而是一根人的腿骨,骨头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肉渣。

“他们说,”腿骨笃笃地敲着地面,像是在倒计时,“要找齐所有离开的人,才能凑齐……”

凑齐什么?杜明没听清。他的注意力被老人后颈上的东西吸引了——那里有一个圆形的伤口,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钻透了,里面黑糊糊的,隐约能看见蠕动的影子。

“你看,”“三叔公”忽然凑近,下巴上的眼睛死死盯着杜明,“你爷的伤,和我这个一样呢。”

杜明猛地推开他,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沿着唯一的土路往外冲。摩的司机早就没影了,这条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槐树的哗啦声,像是无数只手在背后抓他。

他跑了不知多久,肺像要炸开一样疼。忽然,他看见前面路边蹲着一个人,正在抽烟。是堂哥!

“堂哥!”杜明大喊着冲过去。

堂哥抬起头,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明明?你怎么跑出来了?我刚去你爷家,没看见你……”

“堂哥,你听我说,那不是我爷!村里不对劲!”杜明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三叔公也不对劲!王寡妇家……”

“我知道。”堂哥打断他,脸色凝重,“我正到处找你呢。你爷……昨天就没了。”

杜明愣住了:“什么?”

“摔了一跤后,恢复得一直不好,昨天早上没的。”堂哥掐灭烟头,声音低沉,“我没敢告诉你,怕你路上担心。可刚才我去看,屋里没人,门槛上有血迹……”

杜明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爷昨天就没了,那刚才在屋里的……是什么?

“村里最近确实不对劲,”堂哥的声音压得很低,“前阵子开始,总有人说看见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有的在田里,有的在门口。一开始大家以为是眼花,直到……”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直到李老五,他说看见自己蹲在自家猪圈里,他拿起扁担去打,结果……把自己老婆打死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猪圈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老婆的尸体,还有……一摊黑乎乎的粘液。”

杜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后来,村里就开始死人,”堂哥继续说,“死的人,脖子后面都有个洞。活着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奇怪……我怀疑,那些东西在冒充我们,一个一个地……”

他没说完,但杜明懂了。那些“伪人”,在取代真正的村民。

“那我们怎么办?”杜明的声音发颤。

“走,去镇上,”堂哥拉起他,“我已经联系了镇上的车,在前面路口等着。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杜明点点头,跟着堂哥往前跑。他跑得太急,没注意到堂哥的手——他的左手小指,也短了一截,用纱布缠着,纱布上渗着暗红色的污渍。

他们跑到路口,果然看见一辆面包车停在那里。堂哥朝司机挥了挥手,司机降下窗户,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快上车!”堂哥推了杜明一把。

杜明刚要抬脚,忽然停住了。他看见司机的眼睛——瞳孔颜色很浅,蒙着一层白雾,而且,没有眨眼。

和三叔公一样。

他猛地回头,看向堂哥。

堂哥脸上的焦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的嘴角慢慢咧开,露出整齐的、白得发青的牙齿。

“怎么不上车?”堂哥说,声音忽远忽近,“我们……一起回家啊。”

他的脖子,正在缓缓地、缓缓地向后转。

杜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转身往回跑,却看见村口的槐树下,站满了人。有他爷,有三叔公,有穿红棉袄的王寡妇,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少。他们都微笑着,眼睛里一片空白,脖子都转了一百八十度,后颈上的黑洞在夕阳下泛着幽幽的光。

风吹过槐树,哗啦哗啦的,像是在鼓掌。

杜明脚下一软,摔倒在泥里。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浑浊的水洼里——瞳孔的颜色太浅了,像是蒙着一层白雾,而且……好像不会动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尖细得像指甲划玻璃:“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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