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陡峭得像是垂直向下，每一步都能听到碎石滚落的回声，在黑暗中荡出层层涟漪。杜明用斧头柄探路，冰冷的石面黏着潮湿的苔藓，偶尔能踢到一些坚硬的东西，弯腰摸起来，是半截生锈的铁链，链环上还挂着碎布片，像是某种刑具的残骸。
怀里的石符散发着微弱的青光，刚好能照亮身前半米的范围。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越来越浓，还混杂着一种类似焚香的甜腻气息，让人头晕目眩。身后的洞口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黑袍人木杖敲击石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跟着，像催命的鼓点。
“再往下走三十阶，就能看到祭坛了。”黑袍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回响，“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小镇的起源，怪物的本质，还有离开的方法。”
杜明没有回应，只是握紧了装着蠕虫的罐头盒。金属罐被体温焐得发烫，里面的蠕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轻微地蠕动，头部的红点闪烁得越来越快，像某种预警信号。
下到最后一阶时，脚下突然变得平坦。石符的青光扩散开来，照亮了眼前的空间——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顶部悬挂着参差不齐的钟乳石，尖端滴落的水珠砸在地面的水洼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溶洞中央矗立着一座圆形祭坛，由黑色的岩石砌成，表面刻满了扭曲的符号，与小镇墙壁上的、遗迹石碑上的都不同，这些符号像是活的，在青光下缓缓流动，形成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祭坛中央插着一根三人高的石柱，柱身上缠绕着无数根铁链，锁链的末端拴着十几个金属笼子，每个笼子里都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像被水泡得发胀的幽灵，双手按在笼壁上，嘴巴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发出永恒的呐喊。
“这些是‘核心灵魂’。”黑袍人走到祭坛边，用木杖轻轻敲了敲其中一个笼子，笼里的人影猛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变得更加透明，“小镇能维持运转，靠的就是这些灵魂的能量。它们是最初被献祭的人，也是这个空间的‘基石’。”
杜明的目光被石柱顶端吸引——那里放着一个黑色的音乐盒，正是玛莎描述的样子，表面刻满了符号，盖子敞开着，里面没有发条，只有一团旋转的黑雾，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笼子里渗出的银白色光点。
“音乐盒不是用来锁灵魂的，是用来‘过滤’的。”黑袍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原生体和模仿者，都是灵魂能量过滤后的残渣。真正纯净的能量，会通过音乐盒输送到祭坛底下，维持这个空间的稳定。”
杜明突然想起艾丽卡说过的话——小镇是被诅咒的实验场，居民的灵魂是维持运转的“燃料”。他看着那些笼子里的人影，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些人……是谁？”
“最早的献祭者。”黑袍人的声音沉了下去，“五十年前，这里不是小镇，是一个叫‘落霞村’的地方。村里的人信奉山神，每年都要献祭活人，祈求风调雨顺。直到有一年，他们挖开了这座山，找到了这块能吸收灵魂的黑石……”
他用木杖指向祭坛的基座，那里刻着一幅粗糙的壁画：一群穿着兽皮的人围着黑石跳舞，石上绑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的胸口插着一把石刀，鲜血顺着石缝渗入地下，在地面形成了引魂印的图案。
“第一个被献祭的是村长的女儿。”黑袍人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沧桑，“她的灵魂太强，不仅没被黑石吸收，反而与黑石产生了共鸣，形成了这个‘口袋宇宙’。落霞村的人全都被困在了这里，变成了第一批怪物。”
杜明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女人……”
“她就是‘看守者’。”黑袍人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左眼是浑浊的灰白色，右眼却异常明亮，像是有火焰在燃烧，“也是我的妹妹，安娜。”
溶洞里陷入了死寂，只有钟乳石滴水的声音。杜明看着黑袍人脸上交错的疤痕，突然明白了他走路的姿势为什么那么奇怪——他的左腿是假的，裤管里露出一截金属支架，上面刻着和木杖相同的符号。
“你也是落霞村的人？”
“我是当时的祭品祭司。”黑袍人苦笑一声，用手抚摸着祭坛上的符号，“是我亲手把安娜绑在黑石上的。她死后，这个空间形成，所有人都忘了过去，只有我因为接触过太多灵魂能量，保留着记忆。”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笼子，里面的人影剧烈地扭动起来，透明的身体里渗出黑色的粘液。“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打破空间的方法。安娜的灵魂与黑石绑定，她既是空间的创造者，也是最大的囚徒。要想离开，必须释放她的灵魂，让这个空间失去核心。”
“怎么释放？”杜明追问，“用蠕虫吗？”
黑袍人点了点头，指了指祭坛底下：“黑石在祭坛下面，安娜的灵魂就困在石头里。蠕虫是灵魂的具象化，它们能穿透黑石，唤醒她的意识。但这还不够，需要一个‘外界的灵魂’作为钥匙——也就是你，杜明。”
杜明的心猛地一沉：“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来？”
“我能感觉到空间的波动。”黑袍人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这只眼睛能看到灵魂的轨迹，你的灵魂很‘新’，没有被这个空间污染，是唯一能打开黑石的钥匙。”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石刀，刀身弯曲，刀柄上刻着引魂印，“把你的血滴在黑石上，再让蠕虫钻进去，就能唤醒安娜。”
杜明接过石刀，冰冷的石面贴着掌心。他看着祭坛中央的石柱，突然发现那些笼子里的人影变得越来越透明，银白色的光点被音乐盒吸收得越来越快，黑雾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发出细微的呼啸声。
“怎么回事？”
“因为外面的潮涌。”黑袍人的脸色变得凝重，“原生体和模仿者都是安娜的‘情绪投射’，她的意识越不稳定，怪物就越多。现在她可能已经感觉到了威胁，在加速吸收灵魂能量自保。”
他突然指向溶洞的入口，那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卢卡斯的身影出现在青光里，他的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满是惊慌。“杜明！快回去！原生体突破地窖了！玛莎她……”
杜明的心瞬间揪紧：“玛莎怎么了？”
“她为了保护吉米，被原生体的粘液泼到了！”卢卡斯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快撑不住了，那些怪物不怕石符了！”
黑袍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溶洞里回荡，带着一种疯狂的绝望：“来了！她终于来了！”他指着祭坛中央的音乐盒，黑雾已经弥漫到了半空，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影，轮廓与安娜的壁画一模一样，“安娜的意识要苏醒了，她想把所有人都变成燃料！”
笼子里的人影突然同时发出尖叫，透明的身体炸裂开来，银白色的光点像潮水般涌入音乐盒，黑雾形成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痛苦的表情。祭坛开始剧烈地摇晃，石符的青光忽明忽暗，地面的水洼里泛起黑色的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钻出来。
“没时间了！”黑袍人把石刀塞进杜明手里，“快割破手掌，滴在祭坛上！我去拖住外面的怪物！”他拄着木杖冲向入口，黑袍在奔跑中展开，上面的符号发出刺眼的红光，“记住，唤醒安娜后，一定要让她看到吉米！那个孩子的灵魂里有‘外面’的阳光，是她最后的执念！”
杜明看着黑袍人消失在入口，又看了看惊慌失措的卢卡斯，咬了咬牙，举起石刀划破了手掌。鲜血滴落在祭坛的黑石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滴在滚烫的铁板上。那些流动的符号突然停止了，在鲜血的浸染下，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把蠕虫倒出来！”卢卡斯提醒道。
杜明立刻打开罐头盒，白色的蠕虫接触到黑石，突然变得异常活跃。它们像受到了某种吸引，纷纷涌向鲜血染红的地方，头部的红点闪烁着，身体钻进石缝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祭坛底下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像是有巨兽在地下苏醒。黑石表面裂开了无数道缝隙，绿色的光芒从缝隙里渗出，伴随着一阵女人的呜咽声，凄厉得让人心碎。
“是安娜！”卢卡斯捂住耳朵，“她要出来了！”
音乐盒里的黑雾突然倒卷而回，重新缩回盒子里，盖子“啪”地一声合上。祭坛中央的石柱开始碎裂，缠绕的铁链寸寸断裂，那些笼子失去支撑，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
整个溶洞剧烈地摇晃起来，顶部的钟乳石不断坠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杜明拉着卢卡斯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看着祭坛中央的黑石从中间裂开，一个半透明的女人身影从裂缝中缓缓升起——她穿着破烂的兽皮裙，胸口插着一把石刀，正是壁画上的安娜。
她的眼睛空洞无神，身体周围环绕着黑色的雾气，那些雾气里隐约能看到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呐喊。当她的目光扫过杜明时，黑雾突然变得狂暴，像无数条毒蛇般扑过来。
“快让她看吉米！”杜明想起黑袍人的话，对着入口大喊，“卢卡斯，快去把吉米抱来！”
卢卡斯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冲向入口。杜明举起斧头，挡在岩石前，看着黑雾即将吞噬自己，怀里的石符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青光，形成一道屏障，暂时挡住了黑雾。
“安娜！”杜明对着女人的身影大喊，“看看外面！你的哥哥一直在等你！落霞村的人已经不再献祭了！”
女人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黑雾的攻势也减弱了，那些痛苦的人脸似乎安静了一些。
就在这时，卢卡斯抱着吉米冲进了溶洞。男孩似乎被震动惊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安娜的身影，没有害怕，反而伸出了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呼唤妈妈。
奇迹发生了。
安娜看到吉米的瞬间，身上的黑雾突然消散了。她胸口的石刀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了透明的泪水，身体开始变得柔和，周围那些痛苦的人脸也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化作银白色的光点，飞向溶洞顶部，消失不见。
“她……她平静下来了。”卢卡斯喃喃自语。
安娜的身影缓缓下降，落在杜明面前。她伸出半透明的手，轻轻抚摸着杜明流血的手掌，伤口瞬间愈合了。“谢谢你，外界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像风穿过竹林，“我困在这里太久了，以为永远都醒不过来。”
她看向吉米，眼神里充满了温柔：“这个孩子的灵魂……像当年的阳光。”
“你可以离开了。”杜明说，“黑袍人说，只要你愿意，这个空间就会消失。”
安娜摇了摇头，指了指祭坛底下：“我与黑石绑定了五十年，灵魂早已和这个空间融为一体。我消失了，空间也会崩塌，你们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但我可以打开一道门，让你们回到原来的世界。”
她抬起手，溶洞的岩壁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光门，门后能看到熟悉的盘山公路，阳光明媚，与小镇的灰暗截然不同。“快走吧，门只能维持十分钟。”
“那你呢？”
“我要留在这里，陪着那些被我困住的灵魂。”安娜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等他们都消散了，我再去找我的哥哥。”她的目光看向入口的方向，那里传来黑袍人微弱的咳嗽声，“告诉他，我不怪他了。”
杜明点了点头，和卢卡斯一起抱着吉米冲向光门。穿过光门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溶洞正在崩塌，安娜的身影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黑石的裂缝中，祭坛上的符号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熟悉的柏油马路就在脚下，他的SUV停在不远处，车身上落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没人动过。卢卡斯抱着吉米站在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像是在做梦。
“我们……出来了？”卢卡斯不敢相信地问。
杜明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满格的信号，时间是他进入小镇的第二天下午。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熟悉的汽油味和柏树叶的清香，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腥甜。
“出来了。”杜明的声音有些哽咽。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站在那里，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当杜明看清他的脸时，发现他的左眼不再浑浊，右腿也恢复了正常，脸上的疤痕消失了，露出一张平静的面容。
黑袍人对着他们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进了山林，身影渐渐消失在阳光下。
杜明发动了SUV，引擎的轰鸣声听起来格外亲切。卢卡斯抱着吉米坐在副驾驶座上，男孩已经睡着了，嘴角带着微笑，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
车沿着盘山公路行驶，杜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个困住他们的小镇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茂密的森林，在阳光下泛着绿色的光芒。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色手镯，不知何时，上面的刻痕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光滑的银环，像是从未被刻过字。
“我们去哪里？”卢卡斯问。
“先去医院，给吉米做个检查。”杜明说，“然后……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身上，温暖得让人想落泪。杜明知道，那些在小镇里的经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恐怖的怪物，都不会真正消失，它们会成为记忆，永远留在心底。
但至少，他们活下来了。
至少，阳光是真的。
SUV驶下山坡，汇入了远处的车流，朝着未知的前方驶去。没有人知道，在他们离开后，那片森林深处，一块黑色的岩石静静地躺在地下，表面的引魂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沉寂了。
也许在很多年后，会有另一个迷路的人，在这里听到奇怪的呼唤，看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柱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写着——
欢迎来到和谐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