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皇太后毕竟是常年吃斋念佛之人,见不得这般血腥场面,挥了挥手道:
“把她叫进来。”
孙万年领命,小跑着出去传人。待他领着兰茵再次踏入殿内时,兰茵额上的鲜血已被草草擦拭,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看的人都不禁跟着倒吸口凉气。
兰茵扑通一声跪下,伏倒在地。
“罪人兰茵,叩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颔首,容色肃穆:
“关于当年的蔽膝旧案,你从实细细道来。”她面色一冷,“记住,若有半句虚言,一经查实,不仅你性命难保,便是你全家,也要一同连坐治罪。”
兰茵以额触地,单薄的身姿伏在地上,宛若一棵枯黄秋草,卑微到尘埃里:
“回太皇太后,奴才原本是乾清宫司衣宫女,跟在漱晴身边料理着主子爷的衣物的妃嫔侍寝,一向相安无事,一直到绘芳。”
她说到绘芳,已有几分恨得锥心蚀骨,语气森冷。
“她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放着御茶房的差事不好好做,千方百计想往四执库钻,整日围着漱晴阿谀奉承,百般讨好,恨不得给她当使唤丫头。
那漱晴也是个没主见的蠢人,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得团团转。奴才见她动了要把绘芳调过来的意思,心里慌了。
别的奴才可以不跟绘芳争,但二等宫女的位子奴才是断然不能让她抢了去。便生出栽赃嫁祸的心思,这才出了蔽膝一事,具体经过太皇太后可以问一问敬事房总管顾谙达。”
兰茵深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把压在心里多年的往事血淋淋剖析出来。
“事后,奴才想着既然绘芳已经折进去了,便来个一箭双雕,把缀霞也拉下水。缀霞虽然跟奴才一样是二等宫女,也是跟着漱晴。
但是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诸多事情都是奴才一个人在坐,可是缀霞犯错却要奴才陪着她受罚,罚跪挨罚更是家常便饭。
奴才想这样下去迟早有日为了给缀霞背锅小命不保,便动了把她推出去顶罪的心思。漱晴那人就是个纸老虎,遇事便慌,毫无主意,奴才不过一两句话就她说服。”
兰茵抬眸看向伏在地上的缀霞,痛快的笑了笑。
“缀霞,你怕是到死都想不到,那个你整天‘姑姑’长、‘姑姑’短,恨不得掏心掏肺对待的漱晴,最先抛弃的就是你吧?可怜你还对她亲亲热热,殊不知人家只当你是甩不掉的麻烦,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见你做人有多失败,这宫里,人人都巴不得你去死!”
伴随着兰茵的最后一个字,血色从缀霞脸上消失的干干净净,她手指打着颤,整个如枝头坠着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呜咽抖动,最终轻飘飘地坠落,跌入泥沼之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不……不可能的……姑姑待我那般亲厚,怎会如此……”
她喃喃自语,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瞪向兰茵,声嘶力竭喊着。
“是你!定是你挑唆的!”
兰茵冷笑连连:“
她若真将你视如己出,又怎会轻易将你舍弃?可见在她心里,你缀霞从来都是可有可无。丢了你,保全她的位子,她求之不得!”
缀霞双眼发直,轰然瘫坐于地,愣愣地望着兰茵。
“够了。”苏麻喇姑出声打断,“说一说,你陷害绘芳背后可有人指使?”
这种姐妹反目,挚友背叛的戏码她瞧多了,太皇太后也瞧多了。
但凡沾上权利,人心往往便不再那么可靠了。
兰茵坚定的摇摇头:
“没有任何人指使,一切都是奴才妒恨绘芳。”
(2)
贵妃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波往令窈身上一扫,语带玩味:
“照此说来,蔽膝一事,戴佳氏原是知情的?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没查清别的,倒把戴佳贵人的陈年旧事翻了个底朝天。”
兰茵的眼神流露着淡淡的鄙夷:
“奴才说了,此事是奴才一人所为,与我们主子无关。是奴才以性命相胁,逼她不得泄露半分。
那时我们主子刚出茶房,乍见这等阴私手段,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岂敢声张?
此番奴才更是要挟,若不能调回昭仁殿,便以同谋之名告发蔽膝旧案。
我们主子多年来受尽奴才胁迫,做了不少违心之事,心中对奴才恨之入骨。”
贵妃轻轻笑了笑,揶揄道:
“戴佳贵人的手段真是让我佩服,这些奴才一个个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兰茵淡漠的瞟他一眼,对太皇太后恭恭敬敬磕个头: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皇贵妃见局势似有转机,急声追问:
“那斋戒期间,你可曾见戴佳氏与侍棠私下会面?”
兰茵仿佛听到极可笑之事,笑得花枝乱颤:
“皇贵妃莫不是糊涂了?斋宫禁卫森严,岂容外人随意进出?”
贵妃见此忙对缀霞使眼色,缀霞陷入在极度震惊之中,浑然未觉,只呆呆坐在那里,双眼无神。她不得不亲自下场:
“也未必非要亲眼所见。兰茵与戴佳氏也非形影不离,或许戴佳氏与侍棠勾结之事,她根本不知情呢。”
令窈见她还要胡搅蛮缠,脸色颇冷:
“贵妃娘娘,事已至此,您还要强词夺理么?”
贵妃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是对指证失败并不在意,淡然道:
“此事只能说明,绘芳与缀霞关于你与皇贵妃勾结之词尚存疑点,却未必全是诬陷。但有一件——”
她垂眸扫向跪伏的兰茵。
“蔽膝一事,确是兰茵陷害绘芳。无论戴佳氏是存心替她遮掩,顺道除去绘芳,还是当真受其胁迫,都证明戴佳氏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令窈扶着椅子缓缓跪下:
“老祖宗,令窈……领罚。但求您念在兰茵已废了一条腿,遭了报应的份上,饶她一条性命吧。”
她说着深深拜了下去。
太皇太后望着跪了满殿的人,只觉额角隐隐作痛。此事远比表面上一碗奶茶毒害孝昭皇后要复杂得多,其间变故丛生,牵涉甚广。
她沉吟片刻,方道:
“此事牵连甚广,待孝昭皇后一案查明后再行论处。今日暂且到此,戴佳氏禁足昭仁殿,一切份例照旧。”
贵妃微一挑眉,对太皇太后这般和稀泥的处置似乎并不意外,只福身称是,随即扶着抱香的手,步履摇曳地离去。
令窈深感诧异,亦是困惑不解。但见太皇太后眉宇间倦色深重,也不敢多言,默默随着皇贵妃退出慈宁宫。
刚步下月台,却见皇贵妃已在前面驻足,回身望来,神色复杂,唇瓣微动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像你这般幸运就好了。”
言罢,转身离开,只留给令窈一个单薄的背影,颇有几分伶仃之意。
走出慈宁门,上了肩舆,往昭仁殿走去。
令窈实在乏极了,偏生神思一片纷杂,理也理不清,让她难以安宁,只能一手支颐歪在肩舆上闭目养神。
刚闭上眼就听见靴声橐橐,一声娇笑从耳畔响起。她倏地睁开眼,便见贵妃不知何时已行至肩舆一侧,与她并行。
高举着一柄纨扇抵在额头遮阳,笑盈盈的望着她,全然没有刚刚的咄咄逼人。
令窈微微直起身子,迎上她的目光,淡然道:
“贵妃娘娘还有何吩咐?”
贵妃摇着扇子,巧笑倩兮:
“吩咐不敢当。只是事到如今,有些心里话,想同戴佳妹妹说上两句。”
她抬手轻拍肩舆,示意轿夫停下。
令窈本不欲与她多言,但见她一副成竹在胸、势在必得的模样,方才被强压下的恨意顿时涌上心头,便也示意轿夫止步。
两人各坐肩舆之上,于宫道间遥遥相对。
灿灿日光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照的贵妃发髻上一支嵌宝石金钗幽幽一明,那雪亮的光在令窈眉眼上一闪而过,将她眼眸里那森冷的寒芒凝成刀刃的一抹冷光骤然一亮。
贵妃那原本安定的心忽的跳了一下,不自觉的垂首摆弄着扇柄尾端的流苏。
红珊瑚珠子攒成的一捧,在她莹白的肌肤上蜿蜒而过,窸窸窣窣落在膝上。
令窈静默片刻,直言:
“贵妃有什么话,便请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