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的笑越发的高深莫测起来,以扇掩唇,那双妙目里波光流转,深沉似海。
“妹妹跟随主子爷,算来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宠冠后宫这四个字,用在妹妹身上,怕是不太妥当。因为主子爷从未真正让你入主东西六宫,可昭仁殿的春色,倒教这紫禁城失了半壁光华。
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倚仗着家世,或是能助益前朝,才得以立足。唯有妹妹你,一无所有,却硬是攀到了今日的位置。
放眼望去,宜妃是因她阿玛三官保得力;德妃,是用来制衡皇贵妃的一枚棋子;惠妃嘛,不过是个打理杂务的管家,主子爷一年也难得翻她一次牌子;荣妃,仗的是年少时那点情分。至于,皇贵妃因为是孝康章皇后的母家,主子爷的外家,可不得高高的捧着……”
她说到这里忽的一顿,若有所思的望着天边流云,语气越发缥缈。
“皇贵妃真是投胎投的好啊,头上顶着个佟佳氏,这三个字就保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安稳无虞。”
贵妃轻叹一声,深沉的眸光转向令窈。
“独独你,主子爷对你什么算计都没有,要是有那也仅仅是想把你留在身边,单纯想与你相守罢了。”
令窈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她:
“贵妃有话,不妨直言。”
贵妃唇角一勾,身子微微前倾,离令窈不过一臂之远,近的她都能看见贵妃那细腻的肌肤,那双濯濯明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她的目光在令窈面庞上一转,最后落在令窈眉宇间,两人对视,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压了过来,如此盛气凌人。
“妹妹,别怪姐姐,我要是别无他法也不会拉你下水。”
令窈迎上她的目光,毫不避让,气定神闲,伸手理了理衣襟上的领约,她如今只是个贵人,领约也只是一条素白长带,只不过她这条料子要好一些,握在手里细滑柔软如小儿肌肤。
“贵妃这般作态,是在为自个儿的恶行找寻借口,以求心安理得么?”
她的语气甚是嘲讽,便是嘴角噙着的笑已是讥讽至极。
贵妃却不恼,缓缓收回前倾的身子,坐回肩舆。牵扯的那只嵌宝石金钗流苏扑朔朔的相击,叮铃作响。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实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要怪,就怪你太得宠了。”
令窈冷笑一声:“贵妃可不是那等会为了争抢圣宠而去算计他人的人。”
贵妃颔首,很是意外:
“没想到,阖宫里最懂我的,竟是你。你猜对了。只不过,你没猜到主子爷的心思。”
令窈不再答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些什么强词夺理的话来。
“主子爷其实一早就知道姐姐之死的真相。”
令窈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骤然僵住,那漫不经心的轻蔑骤然散去,她森然盯着贵妃:
“你什么意思?”
贵妃挑眉,以扇仗面轻笑,掩了朱唇,只留下那一双笑盈盈的宛如狐狸般的眼眸,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与深意。
“主子爷只手遮天,紫禁城什么事他不知道,哪桩阴私他不清楚?这些年一直没有发作,完全是因为佟家在朝堂的助力,更是因为佟家是孝康章皇后的母家。
主子爷自小在宫外长大,从未在双亲膝下承欢,心中遗憾抱愧,自然厚待佟家,更何况佟家是他外祖家,所能依仗的也唯有主子爷罢了,自然尽心竭力,鞠躬尽瘁,用来制衡朝堂最合适不过。”
她的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是如此的犀利和现实。
“而我钮祜禄家,自鳌拜倒台,伤了元气,虽然不至于门庭不振,但也不复当初煊赫。孰轻孰重,主子爷心里自有一杆秤。
再说要是皇贵妃谋害孝昭皇后的事抖露出来,怕是主子爷脸上也无光,朝堂少不了小小波动一番,说不准因此事将主子爷好不容易捧上去的佟家重重摔了回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即便是八月十五已过,正午的艳阳依旧带着几分燥热,贵妃光滑的额角沁出薄汗,她拿了帕子摁了摁,再转头看令窈时,便看见她侧着身子,目光怔忪,不知落在哪里,唇瓣微微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未说出口。
贵妃轻笑声,接道:
“只有你牵扯其中,主子爷才会去查明真相。,因为他要是不救你,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她拍拍肩舆,示意轿夫靠近令窈的仪仗,俯身凑近她耳畔,一字一句道:
“妹妹,你说在主子爷心里,是朝堂平衡重要,还是你重要?”
贵妃直起身子,志得意满的笑意漫上眼角眉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妹妹,记住了,不论什么时候都别做皇帝爱的人,孝献皇后就是你很好的例子。”
言罢不再多说,朝抱香微抬下颌。抱香会意,高唱一声“起驾”,一行人绕过养心殿造办处,沿着东长街往永寿宫方向迤逦而去。
独留令窈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满腔震惊翻涌,她不知该感叹皇贵妃的好命,还是悲悯孝昭皇后的时运不济,亦或者是为玄烨的凉薄而寒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达官显贵尚是皇帝手里的棋子,更何况是她们这些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后妃,喜怒哀乐,荣辱浮沉,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令窈长长叹口气,想把内心的郁结尽数吐出。
翠归在一旁早将贵妃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有见令窈脸色沉沉,如罩寒冰,生怕她为此跟主子爷生分,忙劝道:
“主子,这世上高贵如皇帝,卑贱如贱民,都活的身不由己,主子爷要不是这般谨小慎微,高瞻远瞩,处处算计,怕是早就被这些人吃的骨头都不剩,哪有如今的宏图伟业。
贵主子说的轻巧,可站在主子爷这边看舍去一个真相换来朝堂安稳重要,还是因为一个已死之人闹得天翻地覆重要?”
令窈沉默以对,唯有手中的帕子握得格外的紧。
在她看来自然是真相重要,含冤者死不瞑目,地底凄寒,而害人者却高高在上,荣华富贵,这简直太不公平!
可在玄烨看来,他肩上挑着的是江山,是黎民,是祖宗社稷,他不敢马虎不敢任性,甚至枉顾良心,去追求太平安稳。
其实孰重孰轻,不过是立场不同,在其位,方谋其事。不能一概而论,以偏概全。这件事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已是对错无法定义的了。
静默的片刻,有曛风脉脉,鼓动着袍角纷飞如蝶翼,煌煌日光热烈照下,远处近处琉璃瓦上浮光万丈,耀的人睁不开眼。
“主子……”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令窈回头,见是兰茵跟了上来,不禁讶然:
“太皇太后她……”
兰茵努力挤出笑,抬袖擦了擦额头的血迹:
“太皇太后吩咐,让奴才这些时日先回来伺候您,等孝昭皇后的事过了再说。”
“当真?”翠归喜出望外,连忙上前搀住她。“太皇太后真是菩萨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