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刚过,汴京的雪尚未消融殆尽,柴府的梅园已是一片绚烂。康宁连日来忙碌不休,刚送走拜年的亲友,便着手筹备梅花宴。凡是与柴府有往来的京城世家,皆收到了烫金请柬,连宴席上的嬉戏项目都反复斟酌,最终选定射覆之戏,又特意备下几件新奇彩头,只为博众人一乐。
这日天方破晓,细雪又纷纷扬扬飘落,缀在红梅枝头,红白相映,恰似宣和画院新出的绢本设色画卷。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贵妇们裹着狐裘貂氅,裙裾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莲瓣状痕迹。乐善带着望晴刚下马车,望晴便透过人群瞧见了前方的谢云渺与谢云岫姐妹,她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袖管,声音里透着欢快:娘,渺渺和云岫在前面呢!我去与她们同路。
乐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谢家姐妹正随着仆妇往内院去,便含笑点头:去吧,当心石板上结着薄冰。望晴应了一声,提着鹅黄绣梅的裙摆疾步上前,隔着两步远便唤:渺渺、云岫!你们也刚到么?
谢云渺与谢云岫闻声回首,见是望晴,二人脸上皆绽开笑意。谢云渺眉眼舒展如新月:晴儿!我刚随母亲进府,正想着你何时才会到。谢云岫笑着接话:方才还与三姐姐言说,这梅园的雪梅映着朝阳,当真美得紧。你来得正好,待会儿咱们同去赏梅。三人并肩徐行,低声说着新岁里的趣事,裙裾扫过雪地,留下细碎的脚印,恰似三朵并蒂莲绽放在素绢之上。
这一幕恰被西边水榭里的沈清晏收入眼底。他原本正与章郎君谈论前日于大相国寺新得的北宋院体画册,目光不经意扫过回廊,便见谢云渺含笑转身时,雪光映着她的侧颜,比廊下那株百年红梅还要明艳三分。他眸光微动,连身旁知许唤他都未察觉。知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丫鬟端着鎏金茶盘转过游廊,谢家姐妹与望晴的身影已拐进暖阁方向。他忍不住轻触沈清晏的衣袖:表哥?可是......
这画册的题跋倒是有趣。沈清晏蓦然收回目光,指尖在青玉镇纸上轻叩两下,章兄方才说那幅《雪溪行旅图》是崔白真迹?他将手中把玩的青玉镇纸搁在案上,执起白玉酒盏浅酌一口,状似随意地转了话锋,听闻舅舅前日新得了幅李公麟的《五马图》,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知许会意,顺着他的话头笑道:表哥果然好眼力,那幅《五马图》确是李公麟晚年真迹,笔下骏马鬃毛皆用鼠须笔勾出,神骏之气跃然纸上......话音未落,忽见景明穿过回廊而来,玄色锦袍上落着几点雪屑,想必是从东厅过来。知许瞥见沈清晏微微颔首,便知趣地收住话头,景昭执壶为众人续上酒:各位且尝尝这梅子酿。
景明笑着接过酒盏,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方才东厅几位兄台还在议论,说今日这射覆的头彩,怕是要落在那对翡翠镯子上。他故意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知许,尤其是知许,方才盯着那签筒看了半晌。
折知许指尖在盏沿轻轻一滑,垂眸浅笑:不过是看个热闹。他目光掠过厅内,落在窗纸上隐约晃动的影子,正是凌霜往暖阁方向去的背影,发间金丝桃簪在雪光中一闪而过。眼底悄然漫开一丝讶异,旋即化作寻常神色,执壶斟酒时腕骨微顿,又很快恢复如常。
另一边,郦母今日来得早,一身绛色织金锦袍,由丫鬟扶着刚进二门,康宁便快步迎上前,挽住她的臂弯笑道:母亲怎的不遣人先通传?我好让景昭去门口相迎。郦母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掠过满园红梅,眼底尽是笑意:我便是想早些来瞧瞧你这梅园。况且今日要见京家女眷,我这做长辈的,总该先来候着。
康宁笑着应下,正要引郦母往暖阁去,却见苏氏带着京妙仪、京承叙过来。苏氏身着石青绣兰纹锦袍,京妙仪则是一身月白绣梅襦裙,外罩银狐领披风,墨发只挽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插着支羊脂玉簪,清冷如枝头初绽的寒梅。京承叙跟在身后,宝蓝色袄子衬得他少年气十足,却也规规矩矩地敛着神色。
周围几个贵妇见了,都悄悄停了交谈,目光落在京妙仪身上。京家虽在金陵颇有声望,可京妙仪这还是头回在汴京贵女圈露面。同康宁相熟的夫人笑着上前与苏氏见礼,语气里带着几分亲厚:这位便是京家娘子吧?瞧着真是端庄雅致。苏氏笑着回礼,京妙仪也跟着屈膝行礼,声音清浅却有礼数:见过各位夫人。她神色从容,应对得体,倒让不少暗中打量的夫人暗暗点头。
康宁趁机引着苏氏母子往郦母跟前带:母亲,这便是苏夫人,还有妙仪与承叙。郦母仔细打量着京妙仪,见她眉眼清正,举止端庄,便笑着点头:好孩子,一路可觉得冷?快进暖阁歇歇,里头烧着地龙,暖和得很。京妙仪屈膝应道:多谢郦老夫人关怀,不冷。郦母听她说话愈发欢喜,侧身引着她往暖阁去,苏氏与京承叙也紧随其后。
此时,秦家夫人也带着女儿秦方好到了。秦方好一身桃红遍地金褙子衬得肌肤如雪,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捧着精致的礼盒。她笑着与柴母、郦母见礼:柴老夫人,郦老夫人,二位愈发精神了。柴母忙扶起她,笑道:秦夫人快别多礼,今日是家宴,咱们只管亲近。康宁也笑着上前见礼,几人寒暄几句,便一同往暖阁走去。
暖阁里,望晴、谢家姐妹正坐在窗边说话,见郦母、秦夫人等人进来,便起身行了礼,才又坐回原位,继续小声说着话。京妙仪端庄地站在苏氏身后,听着夫人们谈论着金陵与汴京的年俗差异,偶尔低头抿嘴轻笑,举止端庄得体。郦母拉着京妙仪的手,细细打量着她,心中暗自思忖着这未来孙儿媳的模样。秦夫人则与康宁低声说着两家成亲的一些琐事,又夸赞京妙仪懂事。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融洽而温馨。
男宾席这边,柴安正陪着几位年长的商贾与世家老爷说话,话题不离前日于大相国寺新得的北宋院体画册、文人雅集的趣事,还有年后新铺子的选址规划。身为皇商,他素来只论生意,从不涉朝堂话题。景明兄弟俩则招呼着众位郎君,水榭里炭炉温着酒,暖意融融。谢云舟偶尔提及近日新得的墨宝,想一会儿寻机会请众位品鉴,众人也都笑着应和。
秦无拘刚坐下,便笑着对景明说:柴府这梅园果真是名不虚传,雪映红梅,比画里还好看。只是不知今日这射覆,柴大哥哥准备了什么好物件?景明笑着摆手: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哪算什么好物件。只是块常玉玉佩,图个热闹罢了。章郎君闻言,故意打趣:柴兄这话说得忒谦虚,你们柴家的寻常玩意儿,在我们看来已是难得。再说这射覆......他故意拖长声调,眼角余光扫过众人,惹得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