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以“林家作坊”为核心、以经济利益为经纬编织而成的无形巨网,在白石村的春日里彻底舒张开来,笼罩四野,根须深植。它不再仅仅是影响,而是成为一种近乎绝对的掌控。这种掌控,并非源于刀兵武力,也非依靠官身诰命,而是建立在最朴实、也最不容动摇的基础之上——经济命脉的绝对主导。
当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生存资料、生活品质乃至未来希望,都与某个源头紧密相连,并从中获得了远超以往的好处时,服从与拥护,便不再是选择,而成了生存的本能。白石村,已然在无声中完成了这场权力的嬗变,成为了沈清徽牢不可破的基本盘。
这一日,村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却将这稳固的根基展现得淋漓尽致。
村中泼皮胡二,是个游手好闲、惯爱偷鸡摸狗的主。往日里,村民对他是又厌又怕,敢怒不敢言。如今村里大多人家因着作坊的缘故,日子好过了些,家中也多了些余粮和零碎物件,这胡二便愈发手痒。
他瞅准了林大山家白天无人,翻墙入院,偷走了赵婶子刚用工分从“小集市”换来、准备给孩子们做夏衣的一匹细棉布,以及挂在灶间的半条腌肉。
若是以前,林大山夫妇回来发现,多半是自认倒霉,至多在村里骂几句,也不敢真把胡二怎么样。但这次,情况截然不同。
林大山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和被翻乱的痕迹,眼睛瞬间就红了。那布,是他婆娘辛苦挣的工分换的!那肉,是改善家里伙食的指望!这偷的不是东西,是他们在作坊辛苦劳作应得的回报,是东家带给他们的好日子!
“胡二!肯定是胡二那王八蛋!”林大山怒吼一声,操起门口的扁担就冲了出去。赵婶子也又气又急,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快!快去告诉王婆婆!告诉陈头!”
林大山没有直接去胡二家,而是先冲到了作坊,找到了正在巡视的陈砺。他气得语无伦次:“陈头!胡二……胡二那杀才偷了我家东西!偷了东家发的布和肉!”
陈砺眉头一皱,尚未说话,旁边听到动静的赵三叔、钱寡妇的丈夫等几个雇工立刻围了上来。
“什么?胡二敢偷作坊换出来的东西?”
“反了他了!那是东家给咱们的!”
“走!找他去!这还了得!”
根本无需陈砺下令,一群义愤填膺的雇工,自发地簇拥着林大山,浩浩荡荡地直奔胡二家。沿途,听到消息的村民不断加入,队伍越来越庞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愤慨,仿佛胡二偷的不是林大山一家,而是偷了他们所有人的共同财产。
胡二刚把布和肉藏好,正美滋滋地想着怎么销赃,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开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怒视着他的村民,为首的林大山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手里的扁担捏得咯咯响。
“胡二!把我家的布和肉交出来!”林大山吼道。
“对!交出来!”
“敢偷东家发下来的东西,打断你的手!”
人群爆发出愤怒的声浪。
胡二腿都软了,他以往偷东西,哪见过这阵仗?都是苦哈哈的穷邻居,被发现了顶多对骂几句。可现在,这些人怎么跟疯了一样?
“我……我没偷……”他还想狡辩。
“搜!”不知谁喊了一声,几个青壮立刻冲进他家,三两下就把赃物翻了出来。
证据确凿,群情更加激愤。
赵三叔指着胡二的鼻子骂道:“胡二!你真是烂到根子了!东家领着咱们过好日子,你不思进取也就罢了,还敢拖后腿,偷咱们的血汗钱?”
钱寡妇的丈夫也气愤道:“这布是东家小集市的东西,这肉是年礼省下来的!你偷它们,就是跟东家过不去,跟咱们全村过不去!”
“揍他!”
“送官!”
胡二面如土色,瘫倒在地,连连求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各位乡亲饶命啊!”他终于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他触犯的已不仅仅是林大山一家,而是整个因“林家作坊”而凝聚起来的利益共同体。
最终,在闻讯赶来的王婆子和陈砺的“调解”下,胡二不仅归还了赃物,还被罚清扫全村道路一个月,并立下保证书,若再犯,直接逐出白石村。王婆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声道:“都看清楚了吧?咱们作坊带来的东西,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谁想破坏咱们的好日子,全村人都饶不了他!”
这件事,像一阵风般传遍了全村。它传递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维护作坊的利益,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任何试图破坏这份共同利益的人,都将成为全村公敌。一种集体性的守护意识,已然形成。
而与此形成残酷对比的,是李家庄门可罗雀的冷清。
春耕时分,本该是佃户们上门缴纳部分租子、祈求风调雨顺的时候,李满仓的书房外却异常安静。他枯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管家李福汇报着村里如何集体声讨胡二,如何拥护作坊,而他李家名下的田地,又有多少退租未能租出去……
“老爷……”李福小心翼翼地说,“咱们……咱们是不是也学学作坊,把租子降点?或者……也给佃户发点东西?”
李满仓猛地抬起头,眼神狰狞,却又迅速黯淡下去。他何尝不想?但他手里有什么?只有土地。可土地产出的价值,在作坊提供的现金收入、福利和未来希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降租子?那点蝇头小利,如何与作坊的工分和前途相比?他发东西?他拿什么发?他那点家底,如何与日进斗金的作坊抗衡?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悲哀地意识到,他失去了对白石村经济命脉的掌控。而经济基础的崩塌,直接导致了他一切权威的瓦解。他现在,真的成了一个被困在庄园里的孤家寡人,空有地主之名,却无地主之实。
傍晚,王婆子将胡二事件和李家庄的现状汇报给沈清徽,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扬眉吐气:“丫头,你是没看见那场面!现在根本不用咱们出手,村里人自己就把那些不安分的给收拾了!李满仓那边,算是彻底蔫了,他那套,没人买账了!”
她看着沈清徽,由衷地感叹:“我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宗族,什么乡绅,都是虚的。抓住了这经济命脉,让他们靠着咱们吃饭,靠着咱们穿衣,靠着咱们娃有前程,这才是最实在、最牢固的根!这白石村,从里到外,从人到心,都已经是咱们的基本盘了!稳当得很!”
沈清徽站在窗前,望着窗外。
暮色中,村落安宁,作坊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家家户户的炊烟交织在一起。那里有因她的工分而点起的灯,有因她的福利而飘香的肉,有因她的资助而响起的读书声。
她确实已经掌控了这里的经济命脉。从生产资料的作坊到生活资料的小集市,从工分算现金收入到未来投资像是教育,每一个环节,都深深打上了她的烙印。
这种掌控,比任何武力征服或官面文章都更加深入人心,更加不可动摇。
白石村,已不仅仅是她的立足之地,更是她一手打造、完全听命于她的根据地和大本营。
根基,已然稳固如磐石。
是时候,考虑如何利用这稳固的根基,去撬动更广阔的世界了。
她目光微转,落在了书案上那封谢长渊日前送来的、关于州府商机与潜在风险的信函上,眼神幽深,若有所思。
经济之根深植,人心之向已成。白石村尽在彀中,根基稳固,坚不可摧。昔日潜龙在渊,今朝羽翼已丰,当思乘风破浪,直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