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村的根基已然稳固如磐,沈清徽正于书房中,对着谢长渊那封谈及州府商机与潜在风险的信函沉思,权衡着下一步落子的方向与力道。然而,棋局之外,执子之人却已按捺不住好奇,亲自踏入了这片被他信件所描绘的、充满奇迹的土地。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作坊内如同往常一般,在严密秩序下高效运转。初加工区的晾晒场上,草药芬芳;核心生产区内,流水线井然;精工院门扉紧闭,后山密室更是不露痕迹。整个白石村沉浸在一片繁忙却安宁的氛围中。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与车辕滚动声,清脆而富有节奏,打破了乡村午后的静谧。几匹神骏的健马牵引着一辆外观朴素却难掩精致的青绸马车,在一队衣着整齐、眼神精干的护卫簇拥下,缓缓驶入了白石村。
村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张望着。这样规整的车马,这样气度的护卫,绝非寻常商队或乡绅。
“这是哪来的贵人?”
“看这架势,怕是县城里来的大人物吧?”
马车并未在村中停留,而是径直朝着“林家作坊”的方向驶去。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先一步飞到了作坊内。
王婆子有些匆忙地走进书房,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与慎重:“丫头,谢公子来了!车马已经到了作坊门口!”
沈清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她放下笔,语气淡然:“倒是比预想的来得快。请谢公子前厅用茶,我稍后便到。”
作坊前院,原本供往来商贩短暂休息的厅堂,被迅速整理出来。谢长渊已安然入座,他今日并未穿着过于华贵的服饰,一袭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姿态闲适地品着护卫呈上的、用作坊自产“山野清茶”冲泡的茶水。他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茶水上,而是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外井然有序的院落,掠过那些分区明确、守卫森严的入口,听着远处传来的、富有节奏却并不喧闹的劳作声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
他名义上是来查看“凝玉膏”的生产情况,确保供货质量与稳定。但实则,自锦绣阁与“林家作坊”合作以来,凝玉膏的品质从未出过差错,甚至越来越好。真正驱使他亲自前来的,是这短短时间内,“林家作坊”这个名字在白石村乃至县城商圈中引发的种种传闻,以及眼前这远超他想象的、迥异于任何乡村作坊的秩序与气象。
片刻后,沈清徽身影出现在厅堂门口。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发髻简单地挽起,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不见底。
“谢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步入厅内,声音平和,既不显热络,也不失礼数。
谢长渊放下茶盏,起身,拱手为礼,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雅笑容:“沈东家,冒昧来访,打扰了。近日州府几位贵人对‘凝玉膏’甚是喜爱,催货急切,谢某心中挂念,便想着亲自来看看,也好安心。”他言语恳切,理由充分,将那份探究之心掩藏得极好。
“公子言重了。凝玉膏的生产一切如常,必不会耽误锦绣阁的生意。”沈清徽在他对面落座,语气依旧平淡。
“如此甚好。”谢长渊颔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带着真诚的赞叹,望向厅外,“不过,谢某此番前来,还未入内,便被贵坊这井然气象所折服。这分区布局,这人员调度,井然有序,效率非凡,实非寻常作坊可比。不知沈东家可否方便,带谢某略作参观?也好让谢某学习一番。”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实则直指核心的请求。
沈清徽眼波微动,心知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她略一沉吟,并未拒绝:“公子过誉了。既是合作伙伴,些许粗浅之地,公子想看,自然无妨。只是有些区域涉及秘方,还望公子见谅。”
“这是自然,谢某省的。”谢长渊从善如流。
于是,一场特殊的“巡视”开始了。沈清徽亲自作陪,王婆子与陈砺紧随其后。谢长渊的护卫则被礼貌地留在了前院。
他们首先来到的是初加工区。只见大片空地上,各类草药分门别类,晾晒、清洗、粗粉碎,各有区域,雇工们埋头干活,见到东家陪同一位气度不凡的陌生公子前来,也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然后继续忙碌,并无太多骚动。
谢长渊仔细观察着,发现这些雇工虽然做的是粗活,但动作麻利,神色专注,并无寻常苦力的麻木与懈怠。他甚至还注意到了挂在显眼处的“工分兑换牌”,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各种物品与工分的兑换比率。
“沈东家这‘工分’之法,颇为新奇。”谢长渊状似随意地评论道。
“不过是让劳有所得,看得见摸得着罢了。”沈清徽轻描淡写。
随后,他们来到核心生产区的外围。隔着那道有护卫把守的院门,可以听到里面传来规律的机械声响和隐约的人语,却看不到具体情形。沈清徽并未邀请他入内,只是解释道:“此处是驱蚊香与凝玉膏非核心环节的生产区域,为保证品质与效率,实行封闭管理。”
谢长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以及门前肃立的、眼神锐利的护卫,心中了然,这必是作坊的核心重地之一。他注意到,即便是从里面出来的雇工,也都行色匆匆,彼此间并无多余交流,仿佛每个人都只专注于自己那一道工序。
就在他们驻足观察时,周瑾恰好拿着一卷图纸从旁边的工作室出来,见到沈清徽和陌生的谢长渊,愣了一下,随即上前行礼:“姑娘,”又对谢长渊拱手。
沈清徽简单介绍:“这位是锦绣阁的谢公子。这位是周瑾,负责作坊的技术研发。”
“周先生。”谢长渊微笑还礼,目光扫过周瑾手中那画满了精密构件和奇怪符号的图纸,心中又是一动。这位“技术研发”之人,气质与他见过的所有工匠都不同。
行走间,谢长渊看似随意地与沈清徽交谈,问及管理、人员激励等看似寻常的问题。
“听闻贵坊雇工积极性极高,不知沈东家有何妙法?”
沈清徽的回答依旧简洁:“按劳分配,多劳多得。规矩明晰,奖惩分明。”
“那如何确保他们遵守规矩,不生二心?”
“利益共同,则心向一处。一人之失,损及众人,自然互相监督。”
她寥寥数语,却让谢长渊心中掀起波澜。这看似简单的道理,背后蕴含的却是对人性精准的把握和一套极其严密的制度设计。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绝不仅仅是一个掌握了几个秘方的幸运儿。
当他们路过精工院,看到那紧闭的院门和守卫,以及更远处那倚靠山壁、完全看不出用途的密室方向时,谢长渊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但他心中已然勾勒出一幅图景——一个层次分明、管理严谨、保密措施近乎苛刻的微型“产业帝国”。其运作模式,远超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世家子的认知。
巡视一圈回到前厅,谢长渊心中的轻慢与试探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欣赏。
他重新落座,看向沈清徽的目光已然不同。
“沈东家,”他开口,语气真诚了许多,“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贵坊之管理,之气象,令谢某大开眼界。这绝非寻常乡野作坊所能企及。”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更深层次的意图,不再仅仅局限于产品合作:
“不知谢某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与沈东家,进行更深度的合作?不仅仅是在销售层面。”
沈清徽迎上他探究而认真的目光,心中了然。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或者说,聪明的猎人,已经看到了更大的猎物。
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淡的、却意味深长的笑容。
“哦?不知谢公子所指的深度合作,是何种合作?”
潜龙惊动,贵客临门。示之以秩序,显之以根基。非为炫耀,实为引君入彀。真正的博弈,此刻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