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蒙蒙亮,爸妈就把我们叫醒了。说邱家今天才是正席,接新媳妇的队伍要回来拜堂,比昨天更热闹,催我们早点去,好看看新娘子长啥样。
我心里也好奇得很。新娘子,这个词儿听着就带着一股子喜庆和神秘。我赶紧把昨天那身粉红色衣服又穿上,马尾辫重新扎得高高的。虽然想起昨天席间那些话心里还堵得慌,但看新媳妇的新鲜劲儿,暂时压过了那份不痛快。
我们到邱家时,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比昨天还多,熙熙攘攘的。支起的大锅里热气蒸腾,帮忙的婶子们穿梭忙碌,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肉香和嘈杂的人声。
没等多久,就听见村口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夹杂着唢呐呜哩哇啦的吹打,声音越来越近。
“来了来了!接亲的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路口看。
只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拥簇着过来。打头的新郎官邱虎,穿着不合身的西服,脸上堆着笑,可他那矮矮的个子,被宽大的西服衬得有点滑稽。他背上背着个人,那人全身都被一把大红伞严严实实地遮着,只露出一双穿着红色布鞋的脚。
那就是新娘子了。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新郎背着新娘子,一步一步往堂屋走。走到近前,趁着那红伞晃动的间隙,我总算看清了新媳妇的模样。
她瘦瘦小小的,蜷在邱虎背上,更显得没什么分量。皮肤黑黝黝的,穿着一身红布衣裳。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插着朵红绒花。脸上像是抹了粉,可那粉像是浮在脸上,没遮住本来的黑,反倒显得有点不自然。最扎眼的是那双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眼泡耷拉着,一看就是哭了很久,连带着整张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相。眉毛被人用炭笔之类的东西描画过,黑漆漆的两条,可能因为哭过,有点晕开了,看着有点……吓人。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新娘子,咋看着一点也不高兴呢?不化妆说不定还顺眼点。
这时,主持婚礼的先生王文涛站到了堂屋门口。他是我们大平寨子有名的“先生”,红白喜事都找他。五十来岁年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眉毛粗黑,眼神犀利,看着确实有点凶神恶煞。他穿着件半旧的中山装,表情严肃,自带一股威严。
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大公鸡。他先是从鸡脖子上猛地拔下几根鸡毛,手一扬,那带着血点的鸡毛就飘飘悠悠地撒向了新郎和新娘,尤其是那把遮着新娘的红伞上,被他用力贴上了三根沾血的鸡毛。
接着,他一手死死攥住鸡翅膀和鸡头,另一只手拿起旁边早准备好的一把菜刀,刀刃在鸡脖子上一抹,鲜红的鸡血立刻涌了出来。王先生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听不懂的古老调子,他提着那只还在抽搐的公鸡,围着新郎新娘转,把温热的鸡血一点点撒在他们周围,尤其是那把红伞上,溅上了不少殷红的血点子。
那场面,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野蛮的仪式感。唢呐声还在响,围观的人都在笑闹,可我看着那鲜红的血滴落在红伞上,看着新娘子在伞下微微发抖的单薄身子,看着她那双红肿无神的眼睛,心里头莫名地一阵发冷。这喜庆的仪式,怎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撒完鸡血,王先生把还在蹬腿的公鸡扔到一边,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洪亮却没什么感情的声音高喊:
“一拜天地——”
新郎邱虎赶紧把新娘放下来,拉着她僵硬的身子,朝着天地桌的方向鞠躬。新娘的动作很迟钝,像是个木偶,被邱虎扯着才完成动作。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坐在堂屋正中的邱家老两口。邱老汉和他老婆脸上笑开了花。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面,邱虎弯下腰,新娘却像是愣住了一样,迟缓了一下,才微微躬了躬身,头差点撞到邱虎。
整个过程,新娘子都像丢了魂。那双哭肿的眼睛一直低垂着,没什么光彩。周围起哄的声音,喧闹的唢呐,好像都跟她隔着一层。她只是被动地被推着,完成这一项项程序。
我看着红伞下她那模糊而痛苦的脸,看着那身刺眼的红嫁衣,心里刚才那点看热闹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这哪里是喜事?这新娘子,分明像是在受刑。
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些长舌妇说的话,“女娃子嘛,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娃”……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可怜的新娘子,那些话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心里。
嫁人,就是这样的吗?离开自己的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完成这些古怪的仪式,然后……然后就像奶奶、像妈妈、像三婶四婶她们一样,生儿育女,操劳一辈子?
我看着新娘子被簇拥着进了洞房,那把沾着鸡血的红伞被收走了,可她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好像还留在空气里。
周围的宴席又开始了,人们大声说笑,划拳喝酒,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个小插曲。可我却再也感觉不到半点喜庆。那喧闹的人声,那油腻的肉香,都让我心里堵得慌。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这身粉红色的新衣服。昨天它还让我有点小小的欢喜,觉得好看。可现在,我却觉得这颜色有点刺眼。将来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像这个新娘子一样,穿上这样一身红,被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家里,对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先生,完成这样一场让我害怕的仪式?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山里的风好像更冷了。这热闹的婚宴,比昨天那顿憋屈的酒席,更让我觉得心凉。那红伞下的眼泪,好像也流进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