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这头疯跑的野马,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像是踩进了烂泥塘,越挣扎,陷得越深。酒席还在继续,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只是那味道,彻底变了。
爸妈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被这接连不断的“红色炸弹”给炸没了,只剩下灰败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爸那个帆布钱袋子,现在是彻底瘪成了两张皮,抖搂开来,连个硬币都难抠出来。他们坐在山洞里,对着那堆快要熄灭的火,相对无言。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爸喃喃着,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这些人……都挤在这时候开席……”
妈苦笑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还不是瞅着过年,人都回来了,能多收点礼金呗。”
可这礼金收得,也越来越没个谱了。刚开始还是正经的婚丧嫁娶、娃娃满月,到后来,简直是五花八门,什么名目都敢往外端,听得人目瞪口呆。
先是听说寨子尾巴上那家,给他家老母猪下的崽子办“满月酒”!传话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家说了,母猪一窝下了十二个崽,个个活蹦乱跳,这是大吉兆!必须摆酒庆祝!”请柬居然也送到了我爸手上,红纸黑字,写着“恭请莅临吾家猪崽满月之喜”。
爸拿着那张请柬,手抖了半天,脸憋得通红,最后狠狠摔在地上,踩了两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欺人太甚!这……这他娘的不是耍人玩吗?!”
可气还没喘匀,又一家更离谱的找上门来。是邻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说他家养了三年的看门狗,前几天“喜得贵子”,下了四只狗崽,也要“聊备薄酌”,请乡亲们去“同喜同贺”!
这回,连一向好脾气的妈都忍不住了,声音带着颤:“他们……他们怎么张得开这个口?!猪满月,狗下崽……这……这成什么了?!”
这还没完。什么“老屋翻新上梁”(其实就是把茅草屋顶换成了石棉瓦),“家里打了口新水井”,“儿子学会开拖拉机了”……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喜事”,都成了办酒收礼的理由。寨子里仿佛掀起了一场荒唐的竞赛,比着谁家的由头更稀奇,更能把人框去随礼。
我们一家子,现在是真怕听到鞭炮声和唢呐响了。那声音一响,心就跟着一哆嗦,不是喜,是怕。怕那送来的、写着奇葩事由的红请柬,怕爸妈那掏空了的钱袋子和脸上掩不住的难堪。
有一次,实在推脱不过,去了一个所谓的“新灶落成”酒席。那家人就在原来的土灶台旁边,砌了个稍微像样点的砖灶,也大张旗鼓地办了几桌。酒席上,那些长舌妇更是找到了新的话题,唾沫横飞。
“哎呦,现在这世道,真是啥都能办酒了!我家那母鸡要是明天多下个蛋,是不是也得摆两桌?”
“就是!脸皮厚,吃块肉!你看学冬家,脸皮薄,这下被刮干净了吧?”
“啧啧,穷酸相露出来了吧?当初还装啥阔气呢!”
“要我说,他家那个萍萍,赶紧找个婆家嫁了是正经,还能换点彩礼钱回来应应急……”
那些话语,像冰冷的污水,泼在爸妈身上,也溅到我心里。我看着爸妈在席间,像个木头人一样,别人敬酒就喝,别人说话就勉强笑笑,那笑容僵硬得像是刻在脸上的。他们不再辩解,也不再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爸有一次喝多了点,眼睛通红,拉着妈的手,声音带着哽咽:“秀秀……我对不住你们……没本事……让娃儿跟着受穷……让人看笑话……”
妈只是反握住他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又酸又痛。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不要爸妈为了这些荒唐的人情债,把自己逼到这份上!我不要我们家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回到山洞,我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心里那股火也越烧越旺。这哪里是人情往来?这分明是敲骨吸髓!是那些脸皮厚、心肠黑的人,借着习俗的名头,对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家进行的一场公开的掠夺!
那些猪满月、狗下崽的荒唐酒席,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某些人贪婪无耻的嘴脸,也照出了这看似温情的乡村人情背后,冰冷而残酷的算计。
我心里那头不甘的野兽,不再只是咆哮,它开始冷静地磨着爪子。我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不是像爸妈那样出去打工,然后被这样的人情债拖垮。我要去一个靠本事吃饭,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被这些荒唐规矩束缚的地方!
这正月里一场场荒唐的席,像是一瓢瓢冷水,浇醒了我。它让我看清了,困住我们的,不只是贫穷,还有这套吃人的规矩和那些麻木又残忍的人心。这个寨子,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此刻让我感到无比的窒息和厌恶。
我必须要努力读书,为了争一口气,为了爸妈不再为难,为了我自己能喘口气,为了那条看不见、却必须去闯一闯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