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这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头天还响晴薄日的,夜里一场北风刮过,早上起来,靠山屯就笼在一层白蒙蒙的霜气里。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得溜干净,只剩下些枯黄的秸秆立在田埂上,看着有些萧索。可这节气,对于山里人和山里的野物来说,却正是贴秋膘、备冬粮的关键时候。
赵卫国起了个大早,推开房门,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院里的石板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踩上去咯吱作响。黑豹从温暖的窝里钻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浑身肌肉绷紧又放松,油亮的毛皮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青光。它走到赵卫国身边,用头亲昵地拱了拱主人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尾巴摇得像风车。
“咋了,老伙计,闲不住了?”赵卫国揉了揉它的大脑壳,脸上带着笑,“知道你憋得慌。走,今天咱不去远地方,就在屯子周边转转,看看能不能弄几只肥兔子,给你改善改善伙食,也给咱家添道硬菜。”
秋后的野兔,为了抵御漫长寒冬,会拼命进食,长得膘肥体壮,肉质也最为紧实鲜美。这时候的野兔,皮下脂肪厚,无论是红烧、黄焖,还是过油炸制,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赵卫国琢磨着,打几只肥兔子,一部分现吃,一部分用油炸透了,能存放好些日子,是猫冬时极好的肉食储备。
他回屋,从墙上摘下了那杆老旧的单管猎枪。自从《野生动物保护法》的风声越来越紧,他进深山老林的次数就少了,猎枪也多是用来防身,或者在这种屯边近处对付些野兔、野鸡之类不在重点保护名录里的小型猎物。仔细检查了枪膛,填装好火药和铁砂,他又从墙角拿起几个自制的钢丝套索揣进怀里。对付野兔,枪和套子结合,效率最高。
“娘,我出去转悠转悠,晌午前回来。”赵卫国跟正在灶间忙活的王淑芬打了声招呼。
“哎,早点回来,路上小心点,看着点黑豹,别让它撵太远。”王淑芬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叮嘱道。她知道儿子有分寸,但还是忍不住唠叨。
“知道了。”赵卫国应着,带上黑豹出了院门。
屯子周边的田野和草甸子,是野兔最喜欢的活动区域。这些家伙鬼精鬼精的,白天大多躲在茂密的草塘子、庄稼茬子地或者灌木丛里,利用一身灰褐色的皮毛做掩护,不走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它们耳朵灵,胆子小,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蹬着强有力的后腿,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赵卫国没急着下套,而是先带着黑豹在田埂和草甸子边缘慢慢溜达,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搜寻着地面上的蛛丝马迹。黑豹似乎也明白今天的目标,它没有像往常追狍子那样兴奋地狂奔,而是压低了身子,鼻子紧贴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嗅着,耳朵机警地转动,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
野兔这东西,有个习性,喜欢走老路。它们在经常活动的区域,会踩出一些不太明显的小径。赵卫国寻找的,就是这些被踩得略微板结的小路,以及路边新鲜的、像小黑豆似的兔子粪。
“黑豹,这边。”赵卫国低声招呼,指向一片靠近小河沟的茂密枯草丛。那里的草有明显被啃食和趴卧的痕迹,旁边还有几颗新鲜的粪蛋。
黑豹会意,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在草丛外围伏低身体,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区域。赵卫国则从怀里掏出钢丝套索,选了几个兔子必经的狭窄路径,熟练地设置起来。下套是个技术活,套口的大小、离地的高度、伪装的程度,都很有讲究。套口要正好能让兔子头钻过去,又不能太大;离地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要正好在兔子奔跑时脑袋的高度;还要用周围的枯草落叶稍微掩饰一下,但不能影响套索的触发机制。
下了七八个套子,赵卫国退到远处一个土坎后面,示意黑豹也趴下,耐心等待。狩猎,很多时候比拼的就是耐心。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就在赵卫国觉得今天这片可能没戏的时候,黑豹的耳朵突然猛地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压抑的“呜”声。赵卫国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枯草丛轻轻晃动,一只灰褐色、体型硕大的野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它直立起上半身,两只长耳朵警惕地转动着,三瓣嘴不停地翕动,嗅着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观察了好一会儿,觉得安全了,它才放下前肢,沿着一条熟悉的小径,蹦蹦跳跳地朝赵卫国下套的方向跑来。那肥硕的身子,跑起来屁股一颠一颠的,看着就肉头。
赵卫国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猎枪,但没有轻举妄动。他在等套索发挥作用。
果然,那只肥兔子毫无察觉地跑到了下套的地点,脑袋一下子就钻进了赵卫国精心设置的钢丝套里。套索瞬间收紧,勒住了它的脖子。兔子受惊,猛地向前一窜,巨大的惯性反而让套索勒得更紧。它开始拼命挣扎,后腿在地上胡乱蹬踏,发出“扑腾扑腾”的响声。
“上!”赵卫国低喝一声。
早就蓄势待发的黑豹,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般蹿了出去,几个起落就冲到挣扎的兔子跟前。它没有立刻下口去咬,而是用一只前爪精准地按住了兔子的后背,防止它剧烈翻滚挣脱套索,然后才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兔子的颈椎。
只听“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兔子的挣扎立刻停止了。
“好狗!”赵卫国赞了一声,快步走过去。黑豹松开嘴,邀功似的用头蹭着赵卫国的腿,尾巴摇得欢实。
赵卫国解开套索,提起这只肥兔子掂了掂,怕是有四五斤重,一身秋膘,沉甸甸的。他熟练地用随身携带的小刀给兔子放血,然后掏出内脏。心、肝这些好东西,他随手丢给黑豹:“赏你的,慢慢吃,今天活儿还没完呢。”
黑豹兴奋地呜咽一声,叼起还带着体温的兔肝,跑到一边享用去了。赵卫国则按照老规矩,把兔子的肠子、肺等不值钱的内脏,找了一棵显眼的老松树,挂在了树枝上。这是献给山神老把头的,感谢他老人家的赏赐,祈求下次狩猎顺利。这是山里猎人世代相传的规矩,是对大山和生灵的敬畏。
收拾妥当,赵卫国换了个地方,如法炮制。一个上午下来,靠着套索和黑豹的配合,他又成功猎到了两只肥兔子。眼看日头快到头顶了,他收了剩下的套索,带着三只沉甸甸的野兔,心满意足地招呼黑豹回家。
回到家里,王淑芬看到儿子拎回三只大肥兔子,脸上笑开了花:“哎呦,这兔子可真肥!正好,今儿晌午咱就吃一只,剩下两只妈给你收拾出来,过油炸了,能放住!”
说干就干。赵卫国帮着母亲把兔子剥皮。兔皮可是好东西,鞣制好了,能做帽子、手套,暖和又耐用。剥下来的兔皮用钉子绷在木板上,放在阴凉处风干。
王淑芬则将兔肉剁成大小均匀的块,用清水浸泡,拔去血水。赵卫国则去地窖里,抱出来一个小坛子,里面是家里攒的豆油。这年头,豆油也是金贵东西,平时炒菜都舍不得多放,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像这样要做能存放的油炸吃食时,才舍得大勺用。
兔肉泡干净血水,沥干水分。王淑芬撒上盐、花椒粉,又切了些葱段、姜片进去,用手抓匀了,腌制入味。
这边,赵卫国已经刷干净了大铁锅,坐在灶上。灶膛里塞进耐烧的松木柈子,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王淑芬小心翼翼地将坛子里的豆油倒入锅中,清澈的油液渐渐没过锅底,慢慢升温。
待油烧到六七成热,用筷子试探,周围泛起细密的小泡泡时,王淑芬将腌好的兔肉块,一块块地下到油锅里。
“刺啦——”一声,热油遇到带着水分的兔肉,顿时沸腾起来,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花椒的辛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灶间,甚至飘到了院子里。
黑豹趴在灶房门口,鼻子使劲抽动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巴巴地望着锅里。
“馋鬼,少不了你的。”赵卫国笑着,拿起一块最先炸好、颜色金黄的兔肉,吹了吹,丢给黑豹。黑豹精准地接住,也顾不上烫,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吃得直摇尾巴。
兔肉要炸两遍。第一遍炸到定型、表面微黄,先捞出来沥油。等所有兔肉都初炸一遍,再把油温烧高,进行复炸。复炸是为了让兔肉外皮更加酥脆,同时把里面的油脂逼出来,这样炸出来的兔肉才能香酥不腻,而且更耐存放。
王淑芬熟练地操作着,金黄的兔肉在油锅里翻滚,发出诱人的“滋滋”声,颜色逐渐加深,变成诱人的焦黄色,香气也越发浓郁霸道。
炸好的兔肉捞出来,控干油,放在一个大盆里。赵卫国忍不住伸手捏了一块,烫得他直吹气。放进嘴里一咬,外皮酥脆掉渣,里面的肉质却依然保持着一丝鲜嫩,咸香可口,带着花椒淡淡的麻味,越嚼越香。
“嗯!香!真香!”赵卫国含糊不清地赞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王淑芬看着儿子的馋相,笑得合不拢嘴,“这下好了,猫冬的时候,馋肉了就能捞出一碗,直接吃也行,跟土豆干豆角一炖,那味儿更绝!”
三只大肥兔子,炸了满满一大盆金黄油亮的兔肉。王淑芬找来一个洗刷干净、滴干水渍的小缸,把完全冷却的油炸兔肉小心地码放进去,盖上盖子,放在阴凉处。这就是他们家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准备的又一道硬菜储备。
晌午饭,自然就是吃的现炸的兔肉。赵永贵就着兔肉,多喝了半盅小烧,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赵卫东和赵卫红两个小的,更是吃得满嘴流油,直呼过瘾。就连黑豹,也分到了几块没放太多盐的兔肉骨头,啃得津津有味。
看着家人满足的笑容,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油香和肉香,赵卫国心里充满了踏实感。这就是他重活一世,拼命想要守护和创造的——让家人吃饱穿暖,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这片广袤富饶却又危机四伏的山林,既是挑战,也是他们取之不尽的宝库。他看了一眼趴在脚边,正专心致志啃着骨头的黑豹,伸手摸了摸它温热的身体。
“老伙计,冬天快来了,咱们还得再加把劲儿,多备点粮啊。”他在心里默默说道。窗外的天空,高远而清澈,预示着真正的严寒,即将降临这片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