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像是刚下过雨的泥土,又混着一丝仪器运转时产生的、极淡的臭氧味,吸进肺里,带着点凉,竟让连日来绷得像钢丝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这里是城市边缘,一座早已废弃的气象观测站地下深处。地心网络的高级安全节点——“聆听之室”。名字听着玄乎,其实就是个藏得特别深的避难所兼会议室。圆形的房间,墙壁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自己个儿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不刺眼,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连石刚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都根根分明。脚踩在地上,软中有硬,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弹性,怪舒服的。
洛尘站在房间中央,换了身地心提供的深灰色便服,料子柔软,贴着皮肤,却好像怎么也暖不透他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股寒意。他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窝深陷,是精力严重透支后的虚脱。但那双眼睛……不一样了。以前里头烧着火,闪着金芒,或者压着迷茫,现在呢,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你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回响。所有的躁动、恐惧、愤怒,好像都在父亲病床前那场灵魂撕裂又强行拼凑的风暴里,烧成了灰,沉在了底。
父亲洛建国,此刻就躺在隔壁的医疗单元里。艾瑟尔的科技勉强吊着他那口气,像风中残烛,护罩拢着,暂时没灭,但你也知道,那火苗,弱得下一秒就可能悄无声息地熄了。
石刚、林影、蓝欣三人坐在环形的、同样带着弹性的座椅上,都没说话,目光黏在洛尘身上。
石刚坐得最板正,背脊挺得像块钢板,两只大手按在膝盖上,指关节粗大,微微泛白。他就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在柔和白光下,像覆了层冷硬的釉质。他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洛尘全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是在评估,也是在确认。确认这个他拼死也要护住的人,经过那场剧变,核心是否还坚硬。
林影还是那身标志性的打扮,印着扭曲数据流图案的t恤,宽大的工装裤。他没个正形地窝在椅子里,一根手指却在个人终端侧面无意识地、急促地敲打着,哒、哒、哒,暴露了他心里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眼镜片后的眼睛,一会儿瞄瞄洛尘,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研究那自发光的墙壁,技术官的职业病犯了,琢磨着这玩意儿的能量回路是咋走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最终谜底揭晓前的焦灼。
蓝欣穿着一袭水蓝色的长裙,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是三个人里看起来最平静的,可那交握的手指,绞得有些紧。她的感知最敏锐,此刻“听”到的洛尘,精神内核已经彻底变了。以前是块璞玉,能量在里面奔流,能摸到棱角,感觉到温度;现在,像颗被硬生生压成了钻石的东西,坚硬,璀璨,反射着冰冷的光,却也沉得让人心惊。那平静是滔天巨浪拍碎在礁石上之后,死一样的沉寂。她心里头有点发酸,不是同情,是某种更深的东西,扯得心口微微的疼。
“这里,绝对安全。”洛尘开口了,声音在圆形的房间里带起一点点回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聆听之时’……不只是个名字。它能确保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字都漏不出去。”
他目光缓缓扫过三人,那眼神沉甸甸的,压得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我知道,你们对真相,不是一无所知。守岩长老肯定给过你们交代。但今天,”他顿了顿,像是要蓄积点力气,“我要说的,是我脑子里装着的、完整的艾瑟尔记忆,还有我这个‘桥梁’……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不光是信息,是……”他抬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太阳穴,“……是重量。听完,咱们之间,就不光是‘任务’和‘护卫’那点关系了。”
石刚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像石头磨着石头:“我们跟着的,从来就不只是个任务。”
林影敲击终端的手指停了,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声音难得没了往日的跳脱:“尘哥,模糊指示干起活儿来总差点意思。有张清晰地图,兄弟们心里才踏实。”
蓝欣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一股比以往更加温润、更加浑厚的精神力量,像无声的暖流,缓缓漫过房间,拂过每个人的皮肤,最后轻轻包裹住中央的洛尘。不用言语,意思到了——她在,他们都在这。
洛尘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泥土和臭氧味的空气灌入肺叶,有点凉。他抬手,按在了胸口。那里,隔着衣服,能感觉到“守望者之心”晶石坚硬的轮廓和一丝恒定的、微弱的暖意。
“那好,”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口古井仿佛投入了石子,泛起了影像的涟漪,“就从……最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