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只有痛苦与坚持在黑暗中无声地较量。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晨曦透过玻璃窗,驱散房内最后一丝夜色时,哪吒才缓缓从入定中醒来。
依旧是极度的疲惫,神魂的刺痛感并未完全消退,经脉中那刮骨剜肉般的痛楚余韵犹存。但奇妙的是,他并未感到如同昨日那般油尽灯枯的虚弱,反而精神深处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明。
那丝混沌本源之气,经过一夜近乎自虐般的艰难运转,似乎又壮大了头发丝那么细微的一丁点,沉在丹田深处,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生机。皮肤表面再次析出了一层更明显的、油腻腻的灰黑色污垢,腥臭味更加浓郁。
他强撑着酸软的身体下床,找到角落里一个盛着清水的旧木盆和一块粗糙的布巾,仔细地将全身擦拭了一遍。冰凉的清水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激灵,也让他愈发清醒。
换上一套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的内衫,他将污浊的水小心倒进房间角落的排水口,掩盖掉痕迹。做完这一切,他已经有些气喘,不得不扶着墙壁稍作休息。
这身体,真是脆弱得令人发指。
就在他准备回到床上,继续琢磨下一步修炼计划时,走廊外传来了一阵与巴尔克那粗暴脚步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是两道脚步声。
一道沉稳而略显刻意,皮鞋底敲击石地板发出不紧不慢的“哒哒”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另一道则显得浮躁而有力,脚步杂乱,透着一股少年人的骄横和迫不及待。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哪吒眼神微微一凝。这脚步声……与原主记忆中的某些片段迅速重合。
果然,下一刻,一个故作温和、却难掩其下傲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那吒贤侄?醒了吗?我是伯父凯斯,听说你昨日又有些不舒服,特地来看看你。”
凯斯·龙焰!
他那位“好伯父”竟然亲自来了?还带着……那个脚步声浮躁的,想必就是他那个“天才”儿子帕克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哪吒瞬间收敛心神,脸上所有的锐利和清明顷刻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怯懦。他迅速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到胸口,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刚刚被惊醒,还虚弱不堪的样子。
“是……是伯父吗?”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微弱,“门……门没锁……”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比起巴尔克和福伯,这次转动锁芯的声音显得更加从容不迫,仿佛进自己家书房一样自然。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首先进来的正是凯斯·龙焰。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保持得不错,穿着一身用料考究、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贵族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龙焰家族纹章。他的面容依稀与雷蒙伯爵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瘦削精明,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眯着,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看似温和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淡漠和审视。
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武士服,肌肉结实,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不耐烦,正是凯斯的儿子帕克·龙焰。他一进门,目光就极其无礼地在房间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床上的哪吒身上,嘴角立刻撇起一个充满鄙夷的弧度。
凯斯走进房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略显陈旧的家具、简单到寒酸的摆设、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药味和一丝极微弱的腥气(被哪吒刻意用清水味道掩盖了大半)。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轻蔑,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蔼”。
“贤侄啊,看起来气色还是不太好,”凯斯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哪吒,语气充满了关切,“听说你昨天又咳得厉害?还惊动了福伯?唉,你这身体,真是让人担心啊。”
帕克在一旁抱着胳膊,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屋里的人都听见:“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一直都是这副病痨鬼样子,浪费粮食和药材而已。”
“帕克!”凯斯立刻板起脸,呵斥了一声,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责备之意,“怎么说话的?他是你弟弟!一点规矩都不懂!”
帕克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向一边,显然没把父亲的“教训”当回事。
哪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一丝惶恐和不安,挣扎着想坐起来:“伯父……帕克哥哥……我,我没事……就是老毛病了……不敢劳烦伯父挂心……”
“快躺着,别起来,自家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凯斯连忙伸手虚按了一下,动作看似体贴,实则根本没碰到哪吒,他顺势在福伯昨晚坐过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目光“关切”地停留在哪吒脸上。
“贤侄啊,不是伯父说你,你这身体,确实该好好静养。家族里的事务繁杂,你父亲又不在,伯父我也是忙得焦头烂额,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凯斯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为家族操碎了心的模样,“尤其是最近,各地的账目报上来,真是……唉,一言难尽。库房都快能跑老鼠了。否则,定要给你请最好的治疗法师,用最好的药材才是。”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哪吒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任何一丝对家族事务的关心或者对他话语的反应。
哪吒心中明镜似的,这是来哭穷+敲打+试探来了。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更加惶恐和自责的神情,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我没用……拖累家族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凯斯摆摆手,语气“宽厚”,眼神却锐利如刀,“你毕竟是雷蒙唯一的儿子,家族再难,也不会短了你的吃用。只是……”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显得更加推心置腹:“贤侄,你也长大了,有些事伯父不得不为你考虑。你这身体情况……修炼一途恐怕是难以指望了。将来这家族的重担,终究还是要落在能者肩上。伯父的意思是,等你身体好些,不如先跟着学学管理一些简单的账目或者庶务,也算是为家族分忧,将来……好歹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可谓“语重心长”,看似为哪吒的未来打算,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剥夺他作为嫡系继承人的潜在权力和希望,将他彻底边缘化,变成一个依附家族混吃等死的废物米虫。
帕克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插嘴道:“父亲说得对!病痨子,你就别整天做梦了!老老实实学点算账看铺子的本事,以后给我当个管事,也算没白吃家族这么多年的饭!”
哪吒低着头,长发垂落,掩盖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讽。
给他当管事?真是好大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屈辱和悲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憋气憋的),看着凯斯,声音带着哽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多谢……多谢伯父为我考虑……只是,父亲离家时曾嘱咐我,定要勤加修炼,不可懈怠……哪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想……试试……不能让父亲失望……”
他巧妙地把已失踪的父亲抬了出来,既表达了自己的“坚持”,又暗示这是父亲的期望,让凯斯不好直接反驳。
凯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阴霾。这小废物,今天怎么好像没那么好糊弄了?还学会拿雷蒙来压他了?
他干笑两声,打着哈哈:“呵呵,贤侄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雷蒙弟弟若是知道,想必也会欣慰。只是……凡事也要量力而行,切不可强求,反而伤了根本,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仿佛不经意般问道:“说起来,昨日巴尔克来送药,回去后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还摔了一跤……贤侄可知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在你这里冲撞了你?”
图穷匕见,试探来了。
哪吒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点点后怕:“巴尔克?他……他昨天是来送药了……好像是不小心摔了一下,药也洒了些……我,我当时咳得厉害,也没太看清……他没事吧?”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当时自身难保、无暇他顾的病弱形象,将一切都推给了“意外”和“没看清”。
凯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秒,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心虚或掩饰。但哪吒的眼神纯净(伪装出来的)而脆弱,只有病气和对昨日混乱的一丝余悸,看不出任何破绽。
难道真是巴尔克自己蠢,不小心摔的?凯斯心中疑窦未消,但也暂时抓不到什么把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凯斯笑了笑,站起身,似乎准备结束这次探视,“贤侄好生休息,需要什么就跟下人说……或者直接让福伯告诉我一声也行。家族虽然困难,但还不至于亏待了你。”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在暗示资源的分配权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谢谢伯父。”哪吒低声道谢。
凯斯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帕克见状,似乎觉得还没过足瘾,经过床边时,突然故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床头的小桌。
小桌摇晃了一下,上面那个昨晚福伯送来的空药碗晃了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片。
“哎呀!”帕克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脸上却带着恶劣的笑意,“不好意思啊病痨子,手滑了。反正你也没啥用,少喝一碗药也没关系吧?”
说完,他也不等哪吒回应,得意洋洋地跟着父亲走出了房间。
凯斯仿佛没看见儿子的举动一般,头也没回。
房门被轻轻带上。
“咔哒。”锁门声再次响起。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地上碎裂的瓷片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假仁假义的味道。
床榻上,那原本低眉顺眼、怯懦无助的“病弱少年”缓缓抬起头。
脸上哪还有半分惶恐和悲伤?
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和眼底深处那跳跃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烈焰。
他看着地上那摊碎片,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手滑?”
“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
他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得可怕。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摔碎的,究竟会是什么。”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满地狼藉,全部心神再次沉入体内,引导着那丝混沌之气,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疯狂的修炼。
痛苦,如期而至。
但他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