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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把北邙山的千沟万壑搅成一片混沌的惨白。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风雪的嘶吼,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黄天越拖着一条腿,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跋涉。每一次迈步,左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就狠狠撕扯一下,温热的血早已浸透破旧的棉裤,又在刺骨的严寒中迅速冻结、变硬,像冰冷的铠甲箍在腿上,每一次屈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不敢回头,但身后黑暗中那若有若无、如同跗骨之蛆的杀气,却比这刮骨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冷。

三个月了。从江南春水荡漾的柳岸,到这北地苦寒的荒山,他像一条被追杀的野狗,亡命奔逃。身后是昔日同门的刀剑,是朝廷鹰犬的罗网,更是“弑师叛门”这口足以压断脊梁的黑锅。师父欧阳靖——那个一手将他养大、传他剑法、视他如子的老人,血溅书房的惨状,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心。那柄深深插入师父心口的短剑,剑柄上刻着的,正是他黄天越的名字!

“师父……”一声破碎的低喃刚出口,就被狂风撕碎。他咬紧牙关,把涌上喉头的腥甜和绝望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死,他不怕,但这污名,他黄天越背不起!那陷害师父、嫁祸自己的真凶,还在逍遥!

“黄天越!你跑不了!”一声厉啸穿透风雪,尖锐如夜枭啼哭。

来了!

黄天越瞳孔骤缩,猛地拧身。视野被风雪模糊,但三道黑影如同鬼魅,已从侧后方的山脊上疾扑而下!刀光撕裂雪幕,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取他上中下三路。是“追魂三煞”!朝廷悬赏缉拿他的金牌杀手,阴魂不散!

呛啷!

他腰间那柄样式古朴的长剑瞬间出鞘。剑名“青冥”,是师父所赐。剑身狭长,在昏暗雪光下泛着幽冷的青芒。剑光乍起,如青蛇吐信,迅捷无伦地迎向劈来的三把钢刀。

当当当!金铁交鸣的爆响在山谷间激荡。

火星四溅,瞬间被风雪吞没。黄天越以一敌三,剑光舞成一团青色的光轮,勉强架开致命的合击。但左腿的剧痛严重拖累了他的身法,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酸麻,气血翻腾。青冥剑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悲鸣,剑身上,一道在江南突围时就留下的、几乎横贯剑身的深刻裂痕,在剧烈的撞击下显得愈发狰狞脆弱。

“困兽犹斗!”为首的黑衣人,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正是三煞之首“断头刀”阎七。他狞笑一声,刀势陡然一变,不再强攻,转而如毒蛇般缠绕游走,专攻黄天越受伤的左腿和下盘。另外两人默契配合,刀光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步步紧逼。

黄天越左支右绌,青冥剑的格挡越来越吃力。每一次兵刃撞击,那道裂痕似乎都在扩大,冰冷的绝望顺着剑柄蔓延至全身。他瞥见阎七眼中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

“给我滚开!”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催动体内残存的内力,青冥剑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剑光暴涨,竟是使出了“孤峰剑法”中同归于尽的杀招——“崩岳”!

剑势决绝,直刺阎七心口,完全放弃了自身防御。

阎七脸色微变,没料到对方如此悍不畏死。他急撤一步,横刀格挡。另外两把刀则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破绽,一刀砍向他受伤的左腿,一刀削向他持剑的右腕!

生死一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嗤!

三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掩盖的破空锐响,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传来。三道细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银芒,在雪夜中一闪即逝。

噗!噗!噗!

阎七和另外两个煞星挥刀的动作同时一僵!三人脸上瞬间布满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极致的痛苦。他们的眉心、咽喉、心口,各自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瞬间致命的红点。鲜血甚至来不及大量涌出,三具魁梧的身体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直挺挺地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中,溅起一片雪沫。

风雪依旧狂啸,方才还杀机四伏的山坳,瞬间只剩下黄天越粗重的喘息和雪粒打在枯枝上的簌簌声。他拄着青冥剑,单膝跪在雪地里,茫然地看着眼前三具迅速被雪花覆盖的尸体,又猛地抬头,望向银芒射来的方向。

风雪深处,一个高挑的身影静静伫立在一株虬结的老松树下。来人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劲装,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连帽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清晰冷峻的下颌。她手中,似乎并未持有任何明显的兵刃。

是她救了自己?黄天越心中警铃大作。在这步步杀机的逃亡路上,任何接近的力量都可能是新的陷阱。他强提一口气,握紧青冥剑,剑尖微微抬起,指向那个雪白的身影,声音嘶哑而充满戒备:“阁下何人?”

白衣女子并未回答。她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指指向黄天越身后的方向,又轻轻摇了摇。动作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后面,还有追兵。

黄天越心头一凛。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连站直身体都异常艰难。白衣女子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瞬间便到了他近前。一股极其清淡、仿佛雪后初绽寒梅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走。”一个清冷得如同冰珠落玉盘的声音,简短地响起。不容黄天越有任何反应或质疑,一只冰冷的手已抓住了他持剑的手腕。那力量奇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拖着他便向更深的山坳里疾掠而去。

女子的轻功极高,踏雪无痕,带着一个沉重的伤者,速度竟丝毫不慢。黄天越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景物飞速倒退,身体被一股柔韧的力量牵引着,左腿的负担似乎都减轻了许多。他几次想开口,都被灌了满嘴的冰冷风雪。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肆虐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前方山坳的避风处,一点昏黄跳动的灯火穿透雪幕,隐约可见一个破败院落的轮廓,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巨兽。

“前面……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可以……暂避。”白衣女子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气息依旧平稳。

庙宇果然废弃已久,残破的山门歪斜着,半边已经坍塌。院子里荒草丛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唯一还算完整的主殿,门窗早已朽烂,呼呼地灌着冷风。殿内积满灰尘,蛛网遍布,正中一尊泥胎山神像也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的草胎木骨,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

女子松开手,黄天越一个趔趄,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全身的伤口。失血、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破舌尖,强行保持清醒,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那个背对着他,正用剑鞘拨弄地上积灰寻找干燥角落的白衣女子身上。

“你究竟是谁?为何救我?”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疑虑。

女子动作顿了顿,缓缓转过身。她抬手,轻轻摘下了斗篷的帽子。

一张清丽绝伦却又冷若冰霜的脸庞暴露在昏暗中。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眸子却深邃如寒潭古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冰雕玉琢,却因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意,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亲近之心。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发丝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清冽。

“上官燕舞。”她淡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目光平静地迎上黄天越审视的眼神,“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黄天越追问,心弦紧绷。这名字很陌生,但能驱使如此高手的人,绝非寻常。

上官燕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目光扫过黄天越还在渗血的左腿,和他苍白如纸的脸:“你伤得很重。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随时会到。处理伤口,恢复体力。”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关怀的成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皮质小囊,拔开塞子,倒出两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暗红色丹丸,抛给黄天越:“内服。固本培元。”

黄天越下意识接住。丹丸入手温热,药香扑鼻,一闻便知是极其珍贵的疗伤圣品。他心中疑虑更深,但此刻重伤在身,别无选择。略一犹豫,便将两粒丹药吞下。一股暖流瞬间从喉间化开,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连翻腾的气血都似乎平复了一些。他心中稍定,立刻撕开左腿伤口处冻结粘连的裤管,露出狰狞的刀伤。

上官燕舞不知何时已在一旁燃起了一小堆篝火,用的是殿内寻来的朽木。火光跳跃,映照着她冰雪般的侧脸。她又取出一个扁平的玉盒,打开,里面是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淡绿色药膏。她将玉盒放在黄天越脚边:“金疮药,外敷。”

做完这一切,她便不再理会黄天越,自顾自地走到离火堆稍远、靠近破窗的角落,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跳跃的火光在她清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

黄天越看着脚边的药膏,又看看闭目打坐、仿佛与世隔绝的上官燕舞,心中五味杂陈。这女子救了他,给他珍贵的伤药,却又冷漠得如同对待一件物品。她是谁派来的?目的是什么?是真要保他性命,还是另有所图?一个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

他不再多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他忍着剧痛,仔细清理伤口,敷上那清凉的药膏。药膏效果极佳,火辣辣的疼痛感很快被一片舒适的清凉取代,流血也渐渐止住。他靠墙坐下,也尝试运转师门心法,引导着体内那股丹药带来的暖流,修复受损的经脉,积蓄一丝力量。

破庙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两人一坐一卧,隔着跳跃的火堆,仿佛两个世界的人被命运强行塞进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上官燕舞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寒光一闪而逝。她并未转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黄天越耳中:“来了。四个。前院。”

黄天越猛地从调息中惊醒,心头一紧。他侧耳倾听,风雪声中,果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踩踏积雪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谨慎地朝破庙主殿逼近!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青冥剑,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冷静。他看向上官燕舞。

上官燕舞已经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雪花。她的目光透过破窗的缝隙,投向外面被雪光映照得一片朦胧的院子,眼神锐利如鹰隼。她左手依旧按在腰间那柄古朴剑鞘上,右手却悄然垂在身侧,指间似乎夹着几枚细小的、难以察觉的银芒。

脚步声在残破的山门外停住。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粗犷男声响起:“里面的人听着!交出黄天越,饶尔等不死!否则,这破庙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黄天越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墙壁站起身。他看了一眼上官燕舞冷峻的侧影,那眼神中只有纯粹的、面对猎物的专注,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这份冷静感染了他。他握紧青冥,拖着伤腿,一步步挪到殿门的另一侧,与上官燕舞形成犄角之势,剑尖斜指地面,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吱呀——

残破的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木屑纷飞。

四名身材魁梧、穿着厚重皮袄、手持各式兵刃(弯刀、铁锏、链子锤、分水刺)的彪形大汉,如同四座铁塔,堵在了门口。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刀疤从左额划到右腮,正是关外有名的悍匪“座山雕”洪奎。他目光凶狠地扫视殿内,瞬间锁定靠墙而立的黄天越,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凶光。

“黄天越!你的狗头值万两黄金!兄弟们,上!剁了他!”洪奎怪叫一声,手中沉重的鬼头刀带着恶风,率先扑向黄天越!他身后的三个悍匪也齐声呐喊,挥舞着兵刃,如同饿狼般扑了上来,目标明确,完全无视了角落里的上官燕舞。

杀机瞬间爆发!

黄天越眼神一厉,强提一口真气,青冥剑挽起一片青蒙蒙的光幕,迎向洪奎的鬼头刀。他知道自己重伤之下,硬拼绝非其敌,剑走轻灵,试图以巧破力。然而腿伤极大地限制了他的闪转腾挪。

铛!

刀剑相交,火星迸射!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黄天越手臂剧痛,胸口发闷,伤口几乎崩裂,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头一甜。

洪奎狞笑更甚:“小子,没力气了吧?给老子死!”鬼头刀再次高举,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兜头劈下!另外三人也趁机围拢,链子锤呼啸着砸向他的头颅,铁锏横扫下盘,分水刺毒蛇般刺向腰肋!眼看就要将他乱刃分尸!

就在这生死一发之际——

“哼。”

一声极轻、极冷的哼声,如同冰珠坠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上官燕舞,动了!

她的动作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没有拔剑,只是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切入战团中心。在洪奎那势大力沉的鬼头刀即将劈中黄天越头顶的刹那,她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两根春葱般的玉指,看似轻柔地点在沉重刀脊的侧面。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金玉交击的轻响!

洪奎只觉一股极其古怪、难以形容的阴柔劲力猛地从刀身上传来,并非硬碰硬的撞击,而是一种高速的、螺旋般的震颤!这股力量瞬间瓦解了他下劈的刚猛力道,甚至带动他粗壮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向旁一偏!

轰!鬼头刀重重劈砍在黄天越身旁的墙壁上,碎石飞溅,留下一个深坑!

与此同时,上官燕舞的右手动了。指间寒芒一闪!

嗤!嗤!嗤!

三道细微到极致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扑向黄天越的另外三个悍匪,动作瞬间僵住!

那个挥舞链子锤的壮汉,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喉咙上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眼中满是惊愕,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手持铁锏横扫的匪徒,铁锏距离黄天越的膝盖只有寸许,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眉心一点殷红迅速扩大,直挺挺地栽倒。

使用分水刺的瘦高个,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心口位置的衣服上,只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湿润迅速洇开,他低头看了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软软地瘫了下去。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

仅仅一个照面,三个凶悍的关外匪徒,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毙命!死得无声无息,诡异莫名!

洪奎一刀劈空,又见三个兄弟瞬间毙命,惊得魂飞魄散!他怪叫一声,哪里还敢恋战,也顾不得什么万两黄金,猛地抽回鬼头刀,转身就想往殿外逃窜!

“留下吧。”

上官燕舞清冷的声音如同索命魔音。她身形一晃,已如附骨之疽般贴到洪奎身后。这一次,她终于拔剑!

呛啷!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压过了殿外的风雪声!

一道清冷的、如同月华凝练而成的剑光骤然亮起!剑身狭长,比寻常长剑更窄一分,通体流转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奇异光泽,森寒刺骨!

剑光一闪而逝!

洪奎庞大的身躯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又踉跄了两步,才轰然扑倒在门槛上。他脖颈处,一道极细、极平的红线缓缓显现,随即,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染红了身下的积雪。

上官燕舞手腕一振,剑尖残留的一滴血珠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反手还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殿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木柴燃烧的焦糊气,令人作呕。

黄天越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煞白。方才那生死一线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他亲眼目睹了上官燕舞那神鬼莫测的出手。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精准到极致、冷酷到极致的效率。那柄出鞘的窄剑,那瞬间收割四条性命的寒芒,比这北地的冰雪更让他感到寒冷。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的武功路数,黄天越闻所未闻。

上官燕舞走到殿门口,看了一眼外面依旧纷飞的大雪和几具迅速被雪花覆盖的尸体,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她回身,目光落在黄天越身上,清冷依旧:“此地血腥太重,很快会引来更多麻烦。走。”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力。

黄天越沉默地点点头。他撑着墙壁,艰难地想要站直。然而刚才强行运力抵御洪奎那一刀,牵动了全身伤势,尤其是左腿伤口再次崩裂,剧痛袭来,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一只冰冷却异常稳定的手及时托住了他的手臂。

黄天越抬头,对上上官燕舞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杀掉的不是四个人,而是拂去了衣襟上的几点尘埃。

“多谢。”黄天越声音干涩。

上官燕舞没有回应,只是手臂用力,将他架起,大半的重量都分担了过去。她的力量大得惊人,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脚步沉稳地架着他,快速穿过满是狼藉和尸体的前殿,重新投入外面茫茫的风雪之中。

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地抽打在脸上。黄天越被上官燕舞半架半拖着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每一次颠簸都牵动伤口,带来一阵阵眩晕。意识在剧痛和疲惫中沉浮,只有身边那股清冷的梅香和支撑着他身体的力量是唯一的支点。

不知奔行了多久,风雪似乎渐渐小了些,但夜色依旧浓重如墨。前方山势陡然向下,隐约可见山脚下稀疏的灯火,像散落在黑暗绒布上的几点微弱萤火。

“前面……是北邙山下的‘野狐驿’。”上官燕舞清冷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断断续续,“那里……鱼龙混杂……或许……能暂时避开追兵的耳目……”

黄天越勉强抬眼望去。那几点灯火在视野中晃动模糊,如同海市蜃楼。野狐驿……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善地。但此刻,他别无选择。上官燕舞显然对这片地域颇为熟悉。

山路愈发陡峭难行。上官燕舞架着他,身形依旧灵动,巧妙地避开积雪下的坑洼和突出的岩石。就在他们转过一个突出的山崖时,黄天越脚下被一块覆雪的石头猛地一绊!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为了稳住身形,他下意识地将全身力量压向拄地的青冥剑!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脆响,在寂静的山道上骤然响起!

黄天越扑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但他顾不上疼痛,猛地低头看向手中。

青冥剑!

那柄伴随他多年,师父欧阳靖亲赐,在江南浴血突围时已留下深刻裂痕的古朴长剑,此刻……竟从中断裂!上半截剑身斜斜地插在雪地里,断口处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泽。只剩下半截带着剑柄的残剑,还死死握在他颤抖的手中。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黄天越怔怔地看着手中冰冷的断剑,又看了看雪地里那半截孤零零的残锋。师父临终前紧握他手、嘱托他查明真相的画面;师兄弟们痛心疾首、斥责他“弑师”的怒骂;无数个日夜,他抚摸着剑身那道裂痕,发誓要洗刷冤屈的执念……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随着这清脆的断裂声,碎成了齑粉。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攥着那半截冰冷的断剑,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惨白的雾气。

这把剑,是他身份的象征,是师父的期望,是他信念的寄托。如今,剑折了。

上官燕舞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几步之外,风雪吹拂着她素白的斗篷。她沉默地看着跪在雪地里、失魂落魄地捧着断剑的黄天越,看着那截插在雪中的残锋,看着从他紧握断剑的指缝间,缓缓渗出的、混合着雪水和血水的暗红液体,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的眼神依旧清冷如冰,深不见底,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是在那古井无波的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呜咽,和雪落无声。

良久。

上官燕舞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了风雪的屏障,清晰地传入黄天越耳中,带着一种穿透迷惘的冰冷力量:

“剑折了,雪还未消。”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破了黄天越被绝望冻结的思绪。

黄天越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风雪扑打在他沾满血污和雪屑的脸上,冰冷刺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茫然,被上官燕舞这句冰冷的话语生生撕裂开一道缝隙。

剑折了……是的,陪伴他成长、象征过往荣光与信念的青冥,断了。如同他此刻跌落尘埃、背负污名的处境。

雪未消……

他下意识地望向四周。狂风依旧卷着雪沫,在漆黑的山野间肆虐盘旋,天地一片混沌肃杀。寒冷彻骨,前路茫茫,杀机四伏。这追杀他的风雪,这笼罩着他的巨大阴谋和冤屈,这步步紧逼的致命危机……何曾因为一柄剑的折断,而有半分停歇?

雪未消!

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被绝望麻痹的心上。一股混杂着冰冷、刺痛、不甘和最后一丝倔强的战栗,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流遍全身,甚至压过了伤口的剧痛。

“雪未消……”黄天越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手中那半截冰冷的断剑。断口参差不齐,映着雪地的微光,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不是结束。

是开始。

一个更加艰难、更加血腥、更加需要以残躯断剑去搏杀的开始!

一股近乎野蛮的狠劲,猛地从他胸腔里炸开,冲散了那几乎将他溺毙的绝望。他不再看那插在雪中的半截残锋,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仅剩的半截断剑,死死地、更紧地攥住!断剑粗糙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硬是凭着这股骤然爆发的狠劲,用断剑撑地,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挣扎着,一点一点地从冰冷的雪地里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再次倒下,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风雪扑打着他,试图再次将他压垮。

上官燕舞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素白的斗篷在风中翻飞。她看着黄天越挣扎站起,看着他用断剑支撑身体,看着他那双被绝望冲刷后、反而燃起更加决绝火焰的眼睛。她那冰雪般的眸子里,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只是那深处一闪而过的微澜,似乎更清晰了一瞬。

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上前一步,伸出冰冷而稳定的手,扶住了黄天越摇摇欲坠的手臂。力量依旧不容抗拒。

黄天越没有拒绝。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半截被风雪迅速掩埋的青冥残锋,猛地转回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对前路无尽风雪的漠然。

“走。”他嘶哑地吐出一个字,不再犹豫。

两道身影,一白一灰,相互扶持着,再次融入漫天风雪,朝着山下那几点微弱而危险的灯火——野狐驿,踉跄却坚定地走去。半截断剑的锋刃,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

风雪呼号,夜正深沉。剑虽折,雪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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