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边军大营旌旗猎猎,黄尘滚滚。
一队黑袍禁卫策马穿沙而来,马蹄声沉如雷,直抵辕门。
为首太监展开明黄圣旨,尖细嗓音划破晨雾:“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掌医监沈知微弭祸安边,智破妖祟,实乃国之良医。今特准其率官属赴东陵周边勘测风水异动,以保山陵安宁,万民康泰。护尺卫副统领谢玄亲领精锐随行护卫,钦此。”
众将跪地接旨,唯沈知微立于阶前,素衣广袖,发髻未簪金玉,只别一支骨针——那是她从现代带过来的唯一遗物。
她缓缓俯身,双手接过圣旨,指尖在绢面轻拂而过。
字是好字,义是虚义。
“勘测风水异动”?呵。
不过是将一场阴谋探查,披上顺天应人的外衣罢了。
她早知朝廷不会放任她在边关独自追查到底。
九鼎之声能杀人于无形,牵连数十士卒暴毙,若传出去,动摇的是整个皇权对“天命”的掌控。
圣旨看似嘉奖,实则步步设防:所谓“护尺卫副统领带队”,根本不是保护,是监视。
而那个名字——谢玄,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准备落下。
但她等的就是这道旨意。
“臣,领旨。”她声音清冷,不卑不亢,转身即下令,“传赵铁山、孙景和、李元度,即刻入帐议事。”
半个时辰后,静音帐内已换新貌。
案上摊开大幅地形图,标注密密麻麻,红线如蛛网蔓延至东陵深处。
沈知微立于中央,目光扫过三人:“圣旨在手,我们有了合法踏足东陵外围的资格。但时间有限,耳目众多,必须速战速决。”
她顿了顿,眸光如刃:“即日起,成立‘静音司’——专司声害侦测、地脉勘验、古机关破解。赵铁山为执行百户,统辖外勤与安保;孙景和为医理参议,负责病例归档与神经损伤评估;李元度为主簿,掌文书机要及音律推演。”
她抬手一指帐外招募榜文:“另招通晓地形、音律、古文者十人,不限出身,不论贵贱,只要识得一个‘音’字,便来应试。”
消息一出,震动边营。
谁也没想到,一个曾被贬为贱籍的女医,竟能借一道含糊不清的圣旨,堂而皇之地组建起直属机构。
更没人料到,短短三日,竟有近百人报名,其中不乏落第举子、流散乐工、退伍地师,甚至还有几个自称“听得见地哭”的疯癫老匠。
沈知微亲自面试,不问来历,只考两样:
一是听辨力——蒙眼辨钟磬十二律;
二是逻辑推断——给一段残缺碑文,推演原句含义。
最终入选十人,皆眼神清明,思维缜密。
静音司初具雏形,锋芒暗藏。
进驻东陵外围观测站那日,风沙蔽日。
哨所荒废多年,墙垣倾颓,蒿草没膝。
库房角落积满尘土,梁上蛛网如葬衣覆棺。
众人正欲清扫,沈知微却驻足于地窖入口——一股阴湿之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极细微的震动感,透过鞋底直抵脚心。
她猛地掀开腐木盖板,跃下地窖。
借火折微光,她看见了——
九口陶瓮,环形排列,深埋土中,瓮口朝上,表面覆一层灰白石灰,显然是前朝遗留的“地听瓮”。
此物古籍有载:取厚壁陶缸,倒扣地下三尺,可聚地底微震,使守陵人闻千里之异。
“难怪边军从未发现异常。”李元度蹲下细察,“这些瓮一直连着山体岩脉,只是年久失修,无人监听。”
“现在有人了。”沈知微低语,取出宫尺,轻轻嵌入主瓮口缘。
血晶静伏,仿佛沉睡。
当夜,子时三刻。
月隐星晦,万籁俱寂。
她独坐地窖,手抚宫尺,双目微闭。忽然——
一声低鸣自地底传来,如龙吟深渊,绵延不绝。
宫尺骤然震动,血晶螺旋疾转,空中蓝光浮现,投射出九组脉冲波形:或长或短,或强或弱,节奏各异,却皆带着一种诡异的规律性。
更令人心悸的是——每束波动初始,宫尺都会模拟出一段颅骨共振信号。
轻微,却真实存在。
像是……某种反馈。
她的呼吸一滞。
这不是机器运转。
这是活体响应!
难道……地下真有人活着?
被囚于九鼎之下,成了声波系统的“共鸣源”?
她强压心头惊涛,命人记录全部数据,又调取历代《东陵志》比对。
李元度连夜绘成“地音分布图”,九个脉冲点赫然对应九条支脉节点,且无一例外,皆位于风水师标注的“龙气锁喉”之处——那是帝王最忌的煞位,传说中若不镇压,便会引发乾坤倒转、女主乱政。
“先帝曾诏令‘九鼎镇九幽’,以防‘女祸乱阳纲’……”孙景和捧着一本残卷,声音发抖,“老朽原以为是虚言恫吓,如今看来……莫非这九鼎,并非礼器,而是刑器?用来镇压……活人?”
帐内一片死寂。
沈知微缓缓起身,走向地图,指尖一点最北端脉冲源:“这里,原是一座废弃祭坛,乌兰扎布族世代禁地。苏媂说,当年她被献祭时,听见鼓声从地底升起,持续整整一夜。”
她眸光渐冷:“他们不是在祭祀亡魂。
他们在操控活人,制造声源。”
狂风忽起,吹灭帐中灯火。
黑暗里,宫尺再度轻震,血晶泛起幽蓝微光,映照她半边脸庞,冷峻如刀削。
她凝视着那九个红点,如同凝视九口通往地狱的门。
风暴未至,但根脉已在动摇。
而她,已握住了撬动真相的第一根杠杆。夜未央,风如刀割。
试验场设在东陵西北角的废弃祭坛遗址,正是九脉冲点中最偏僻的一处。
月色被厚重乌云吞噬,天地间只剩篝火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赵铁山率十名精兵环立四周,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扫视四野;李元度蹲于铜钟旁,指尖轻抚钟壁裂痕,反复校准音律刻度;孙景和则捧着记录册,额角冷汗涔涔,笔尖微微发颤。
沈知微立于中央,一袭素白深衣未染尘灰,仿佛与这荒芜之地格格不入。
她手中宫尺横置案上,血晶幽光微闪,如同沉眠的兽瞳。
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风声:“以黄钟之律,每刻三击,持续半个时辰——我要看地脉是否回应。”
“是!”鼓锤落下。
当第一声钟响撞破寂静时,大地仿佛轻轻抽搐了一下。
起初只是细微震感,似蚯蚓爬行土下;随后,第二声、第三声接连而起,频率精准如节拍器驱动。
宫尺开始轻颤,血晶螺旋缓缓启动,蓝光浮空,波形再现——但这一次,不是单点脉冲,而是八道信号自远处奔涌而来,如江河汇海,竟与敲击节奏形成诡异共振!
“来了。”沈知微眸光骤缩。
她死死盯着空中投影:九条波线同步跃动,强弱交替间竟构成某种古老韵律,像是……一首被埋葬千年的歌谣。
更骇人的是,那些原本断续的颅骨共振信号,此刻变得清晰而规律,仿佛地下之人正有意识地回应外界指令。
突然——
狂风怒号,砂石腾空!
九处方位同时爆发出剧烈震动,地面龟裂,尘雾冲天。
宫尺血晶旋转至极限,蓝光炸成一片幻影,刹那间投射出一幅完整画面:
九鼎森然列阵于幽暗地穴,火焰在鼎腹内无声燃烧。
九名披发女子跪伏于前,赤足沾泥,颈套粗重铜链,口中衔着细长玉管直通胸腔。
她们的胸口随着某种无形节律剧烈起伏,喉间无言,却有低沉嗡鸣自体内传出,汇成一道贯穿地底的声流。
而在高台尽头,一道身影背对画面站立,玄袍广袖,袍角金蟒盘绕,栩栩如生。
他手中握着一物,形制与宫尺一般无二,正轻轻嵌入一座鼎口,仿佛在调音,在指挥,在操控这场跨越生死的合奏。
“轰——!”
影像碎裂,九口陶瓮在同一瞬炸成齑粉,碎片四溅,泥土飞射。
沈知微被气浪掀翻在地,后背重重撞上断墙,喉头一甜,一口血几乎冲上唇角,又被她硬生生咽下。
她双耳鸣响不止,眼前发黑,唯有手中宫尺仍死死攥紧,血晶余焰未熄,映出她苍白脸上那一抹惊极反静的冷笑。
她们不是死人。
她们是“乐器”。
有人用活人之身,炼成了镇压龙脉的“声囚”。
帐外还未反应过来,窗棂已碎,黑影如鬼魅掠入。
谢玄一身玄甲未解,眉目冷峻如霜刃,手中密报已被雨水浸湿一角,却仍字迹清晰:“太后近三个月,每月初七夜必赴东陵偏殿,携药汤一盏,守至寅时。”他盯着她,“你说的‘声囚’,或许不是过去式。”
沈知微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可神志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她望向墙上地形图,九个红点因方才的共振微微发烫,连成一条扭曲锁链,直贯皇城太庙龙柱之下。
她轻轻开口,声音沙哑却锋利如刀:“他们以为在镇压女人的声音……却不知,真正的龙吟,从来都来自被捂住嘴的那一个。”
窗外雷云翻涌,闷雷滚滚,仿佛大地深处,有谁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