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的血迹早已被内侍们战战兢兢地擦拭干净,连一丝腥气都未曾留下,光洁的金砖地面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仿佛白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抑感,却久久未能散去。
晚膳用得异常沉默。
嬴政几乎未动筷箸,只是机械地饮了几口汤,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坐在对面的燕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不安。
燕丹心中有事,食欲也不佳,但为了不让气氛更加僵冷,还是勉强用了些饭菜。
膳后,嬴政惯例去沐浴。
温热的水流或许能洗去身体的疲惫,却无法冲刷掉心底的焦躁与惶恐。
当他穿着宽松的寝衣,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回到寝殿时,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燕丹并未如往常般在榻边等候,或是翻阅书简,而是独自坐在临窗的案几旁。
他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孤寂。
他一只手肘撑在案上,手掌托着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白日里鞠武留给他的那块云纹玉坠。
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内某处虚空,焦距涣散,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个遥远而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那种抽离感,那种仿佛随时会化作青烟消散的虚无感,让嬴政没由来的心慌意乱!
就好像眼前这个鲜活的人,只是他午夜梦回时一场过于真实的幻影,只要他眨一眨眼,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这种失去的恐惧,远比白日里被吕不韦算计、甚至亲手杀人的冲击,更让嬴政感到窒息!
他几乎是本能地快步冲上前,甚至带倒了一扇屏风也浑然不觉,一把紧紧攥住了燕丹那只摩挲着玉坠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燕丹猝不及防,痛得“嘶”了一声,玉坠也差点脱手。
“!”
燕丹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惊醒,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带着惊愕看向眼前神色紧绷、呼吸急促的嬴政。
“大王?你……”
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和嬴政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让燕丹瞬间明白了这小祖宗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又开始了。”
“这安全感匮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他没有挣扎,反而放松了身体,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嬴政紧握着他手腕的手背,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语气尽量放得轻松:“怎么了?洗个澡也能洗得一惊一乍的?攥这么紧,是怕我跑了不成?”
嬴政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确认他的真实性,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你刚才……在想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离我…那么远?这一句嬴政没有说出口。
燕丹笑了笑,试图化解这凝重的气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能想什么?无非是琢磨着明天早膳吃什么,或者……想着咱们这位吕相,下一步又会出什么奇招呗。”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嬴政,语气变得郑重,“我是大秦的安秦君,受封彻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除了你身边,这偌大的秦国,乃至天下,我还能去哪儿?”
这番话,如同定心丸,缓缓熨帖了嬴政那颗焦灼不安的心。
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攥着燕丹手腕的力道也减轻了些,但依旧没有松开,仿佛只有通过这切实的触感,才能确认对方的存在。
他顺着燕丹的话头,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吕不韦……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寡人空有王权,却处处受制。”
“一个舍人,也敢妄称‘丞相所思即是大王所思’!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燕丹点了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吕相经营日久,树大根深,朝堂上下,门生故吏遍布。”
“单凭李斯一人,确实难以撼动。”
嬴政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摇曳的烛火,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阙,看清那权力迷局中的关键节点。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燕丹,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心的光芒:“要扳倒吕不韦,仅靠李斯这般新晋之臣,远远不够。”
“我们需要……一股足够强大,且与吕不韦天然对立的力量。”
燕丹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迎上嬴政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仿佛有电光石火在无声中碰撞!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生。
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吐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字:
“楚!”
话音落下,两人都微微一怔,随即,嬴政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而燕丹,则是在确认了彼此想法一致后,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复杂笑容。
“真是……历史惯性啊。”燕丹心中暗叹。
原本的时空里,嬴政亲政前,正是依靠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势力,才最终铲除了嫪毐集团,并顺势罢黜了吕不韦。
如今,虽然时间线有所变动,但权力的逻辑依旧相通。
吕不韦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源于当年嬴政即位前的“华阳政变”,楚系势力在那场风波中受到打压,才让以吕不韦为代表的客卿集团得以壮大。
如今要制衡甚至扳倒吕不韦,重新扶植与吕不韦有旧怨、且拥有宗室背景的楚系势力,无疑是当前最可行、也最有效的策略。
“没错,就是楚!”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在迷雾中终于找到了方向,“华阳太后乃楚国王女,在宗室中威望犹存。昌平君、昌文君等楚系重臣,虽被吕不韦压制,但根基尚在。若能得他们支持……”
燕丹接口道:“便可形成与吕相抗衡的力量。楚系与吕相,本就因当年旧怨势同水火。扶持楚系,既能削弱吕相,又能借助宗室力量巩固王权,确是一步好棋。”
嬴政越说思路越清晰,连日来的郁闷和无力感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明日!明日寡人便去长乐宫,探望祖母!多年未见,也是该尽尽孝心了。”
他看向燕丹,眼神中充满了笃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
这种心意相通、并肩谋划的感觉,让他无比受用,仿佛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又消融了几分。
“嗯。”燕丹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他知道,这步棋一旦落下,秦国朝堂的格局将发生深刻的变化,未来的风波只会更加剧烈。但眼下,这是打破僵局唯一的希望。
见燕丹没有异议,嬴政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仿佛被驱散。
他终于完全松开了握着燕丹手腕的手,但随即又很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人往寝榻方向带:“时辰不早了,安歇吧。”
躺到榻上,嬴政依旧习惯性地将燕丹圈在怀里,但这次的力道却比往常温柔了许多,不再是那种近乎窒息的禁锢,更像是一种依赖和寻求安慰的姿态。
他将脸埋在燕丹颈窝,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低声道:“燕丹……”
燕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没事……”嬴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睡意,“就叫叫你。”
燕丹无奈地笑了笑,放松身体,任由他抱着。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精神消耗太大,也或许是嬴政难得的平静感染了他,没过多久,燕丹也沉沉睡去。
听着耳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嬴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着燕丹安静的睡颜。
今日的挫败、愤怒、惶恐,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吕不韦……楚系……”他在心中默念,“寡人绝不会……继续让你掌控一切。”
而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的人,便是他所有行动的意义,和绝不能失去的底线。
殿外夜风渐起,吹动着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