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朝,气氛依旧微妙。
嬴政端坐王位,面色平静地听取着各部臣工的奏报,与往常并无二致。
然而,当几位由吕不韦一手提拔、身居要职的官员出列禀事时,嬴政却并未像以往那样简单听取或交由丞相定夺,而是罕见地打断了他们。
“王卿,”嬴政目光落在一名掌管关中粮赋的治粟内史丞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寡人记得,你是去岁由吕相举荐,方得此位?”
那官员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回大王,正是。臣蒙丞相不弃,举荐于王前,方得效力。”
“嗯。”嬴政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击着王座扶手,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足以让人冷汗直流的问题,“那你且告诉寡人,你如今效忠的,是我大秦的社稷江山,是寡人这个秦王,还是……举荐你的吕相?”
话音落下,满殿皆静!
所有官员,无论是吕党还是中立派,亦或是暗中倾向王权者,无不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位治粟内史丞身上!
这问题,堪称诛心!
答效忠秦王,可能得罪权相;答效忠丞相,则是公然不臣,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那官员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发颤:“臣……臣食秦禄,自当效忠大王,效忠大秦!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无二意啊大王!”
嬴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直视其内心。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官员粗重的喘息声和额头磕在金砖上的闷响。
良久,嬴政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吧。记住你今日之言。尽心王事,寡人自有明察。”
“谢大王!谢大王!”那官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接下来,嬴政又依次“敲打”了另外几名吕不韦系的官员,问题大同小异,皆是直指其忠诚归属。
有人应对失措,有人巧言令色,但无一例外,最终都战战兢兢地宣誓效忠秦王。
吕不韦站在文官首位,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微微眯起的眼中,却闪烁着难以察觉的寒光。
嬴政没有进一步施压,点到即止。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满朝文武面前,明确王权的至高无上,敲山震虎,让所有人知道,这秦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散朝后,嬴政并未直接回寝宫,而是摆驾前往长乐宫——华阳太后的居所。
行走在悠长而寂寥的宫道上,嬴政的心情远不如朝堂上表现的那般平静。
越是靠近长乐宫,那些被刻意尘封的、不愉快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华阳政变……那场由华阳太后主导、旨在扶立成娇的宫廷阴谋。
傩戏台上对他母亲赵姬的肆意侮辱,对他嬴秦血脉的恶毒质疑,对父王嬴异人的刺激以致其早逝……还有他被软禁时的无助,以及那些甚嚣尘上、污蔑他是吕不韦私生子的流言……
桩桩件件,都曾让年少的他恨得咬牙切齿,将这位名义上的祖母视为仇雠。
可如今,为了扳倒吕不韦,他却要主动放下这些隔阂,去与这位近乎仇人的祖母合作?
想到这里,嬴政的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冰冷的自嘲。
然而,他脑海中随即浮现出清晨时分,燕丹一边替他整理朝服绶带,一边絮絮叨叨叮嘱的模样:“大王此去长乐宫,姿态不妨放低些。”
“华阳太后历经三朝,在楚系宗亲中威望极高,若能得她支持,事半功倍。”
“记住,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想让楚系势力拥护你,就要拿出让她们心动的利益。”
“比如……承诺将来亲政后,恢复楚系在朝中的地位,甚至……允诺昌平君、昌文君等人重掌实权……”
这些道理,嬴政何尝不懂?
他自幼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生,对权谋平衡的领悟早已深入骨髓。
但他就是喜欢听燕丹这样事无巨细地为他分析、为他谋划。
那双清澈眼眸中流露出的关切,那絮絮叨叨的语气,都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这冰冷的权力之巅奋战。
“燕丹……”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字,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暖意和力量。
深吸一口气,嬴政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威严,迈步踏入了长乐宫那略显陈旧的宫门。
与此同时,安秦君府的后院工坊区,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年前被燕丹“资助”回乡探亲的墨家子弟们,已陆陆续续返回,不仅如此,他们还带来了更多志同道合的墨家同门!
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二三十个穿着粗布短打、眼神中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正围着墨笙和几位先来的弟子,兴奋地交流着。
“燕丹大哥!”墨笙见到燕丹过来,兴奋地跑上前,脸上还沾着些煤灰,“大家都回来了!你看,我还把我三叔、五叔家的堂兄们都带来了!他们听了你说的那些‘格物致知’的道理,都好奇得不得了,非要跟来见识见识!”
燕丹看着眼前这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心中也十分欣慰。
他笑着与众人打招呼,询问他们家乡的情况。
墨笙凑近些,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地说:“燕丹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把我抄录的那些关于大气压强、水的沸点、金属熔点的笔记带回去给我爹和几位长老看了,他们一开始还不信,结果按着上面的法子一验证,全都傻眼了!”
“尤其是那个用空心铜球加热后塞进冷水中,铜球瞬间被压瘪的实验,我爹连着做了三遍,激动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眼中闪着光,继续道:“我爹他们一直追问,这些精妙绝伦的学问,到底是哪位隐世高人所着?他们想拜见求教!”
燕丹闻言,心中苦笑。
他总不能说是系统兑换的吧?
只好继续沿用那个万金油的借口,面不改色地胡诌:“这个……说来也是机缘。”
“我也是偶然在咸阳的市集上,从一个落魄书生摆的旧书摊上淘来的几卷残简,上面零零散散记录了些奇思妙想。”
“那书生说也是祖上传下来的,他不懂,便拿出来换些钱粮,我看其中所言颇有道理,便买下研究。”
“至于是何人所着,早已不可考了,或许……是前人智慧,遗珠于野吧。”
墨笙听了,虽有些遗憾,却更加觉得燕丹福缘深厚,连连感叹:“定是墨祖显灵,借燕丹大哥之手,让我墨家学问得以重光!燕丹大哥,你真是我墨家的贵人!”
接着,墨笙的神色又黯淡了些,语气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我爹还说,他原本以为秦国修渠,暂缓东出,山东六国能过几年安生日子。”
“没成想,大战是没有,可边境小冲突不断,赵国欺燕,魏楚相争,百姓的日子依旧艰难。”
“他现在越发觉得,燕丹大哥你当初说的对,这天下,分久必合。或许只有真正统一了,罢兵止戈,才能有真正的太平日子过。”
听到这番话,燕丹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不枉他煞费苦心,一点点用这些‘科学’知识和现实困境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
能让秉持“非攻”思想的墨家,开始从“反对一切战争”转向思考“以战止战、天下一统”的必要性,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颗名为“统一”的种子,已在这些未来的科技精英心中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府内府外,秦王与安秦君,一者在深宫之中与旧敌周旋,谋划权力平衡;一者在市井之间与墨者论道,播种未来希望。
两条看似不相交的线,却共同勾勒着这个时代波澜壮阔的图景。
而他们彼此,则是这图景中,最紧密相连、不可或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