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东岭城,空气里都飘着甜味。
青石板路被往来脚步磨得发亮,屋檐下新挂的红绸随风轻摆,连城门口那棵老槐树都系满了祈福的红绳——百姓们天不亮就起身,提着竹篮、抱着自家腌的酱菜,热热闹闹往城南大晒场赶。
谭浩被张婶从竹屋里拽出来时,还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他昨夜帮王二柱家修漏雨的屋顶,忙到半宿,发梢还粘着根草叶:“婶子,不是说十点才开会吗?”
“十点?”张婶拍着他的背往前推,篮里的桂花糕跟着晃悠,“李老汉天没亮就搬着长凳去占位置了,说要坐第一排看你戴大红花!”她忽然压低声音,“昨儿夜里我给灶台贴新灶王像,发现墙缝里塞着张纸——是前阵子那几个流民写的,说要给你立碑呢!”
晒场中央搭了个简易木台,玄箴正踩着梯子挂横幅,墨迹未干的“东岭城首届基层治理代表大会”几个字被风吹得卷起一角。他回头看见谭浩,眼里带笑:“殿下,百姓推选的三十七位代表都到齐了,西边山里的猎户翻了三座山特地赶来。”
话音未落,人群里爆出一阵欢呼。
谭浩抬头,看见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举着一块青石碑挤过来,碑上还沾着新泥,刻着两行字:“此地治权,归于万民;凡涉秩序,皆依规约。”
“是我们和石匠爷爷一起刻的!”扎红头绳的小女娃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往谭浩手里塞了块糖,“爷爷说,以后谁要乱打人、偷东西,不用怕神仙罚,看这碑上的字就行!”
谭浩捏着糖块,喉咙动了动。
他望着台下挤得密密麻麻的百姓——卖馄饨的老周举着锅铲,绣娘阿秀抱着才满月的娃娃,连前几天被虚渊子吓唬过的菜农老张,也正把自家最大的南瓜往台上搬。
“谭小友!”人群里有人喊,“我们商量好了,要请你当‘永久荣誉主任’!”
“对!”“主任!”“主任!”
喊声像闷雷滚过地面,震得木台微微发颤。
谭浩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下意识往腰间摸——那里早没了系统残影,只剩一块普通玉佩。可此刻,他分明听见无数细碎的光在耳边轻轻炸开,像极了前世公司年会上同事们碰杯的清脆声响。
“我就是个爱睡懒觉的……”他刚开口,就被张婶塞了满嘴花生糖。
“少来这套!”张婶叉着腰笑,“上个月陈寡妇家的鸡被偷,你在账本上写‘偷鸡者赔十斤米’,那小偷连夜把鸡送回来,还多捎了一袋新米;前些天山匪嚷嚷着要收保护费,你在城门贴了‘收保护费视同欠粮,走路会绊脚’,结果那帮人刚进城就摔了七八个跟头!”她抹了把眼角,“我们选你,不是要你替我们打架,是要你教我们——怎么自个儿把日子护周全了。”
赛场忽然安静下来。
林诗雅站在人群最后,素白的裙角被风轻轻吹起。她望着台上那个叼着草根、手忙脚乱给娃娃擦脸的谭浩,忽然想起初见他时,他缩在偏殿角落啃冷馒头的样子。
那时她觉得这皇子连炼气期修士都打不过,此刻却忽然明白了——他从不用剑,而是用最笨的办法,把“规矩”像种子一样,一颗一颗,埋进了凡人心里。
“神仙打架不怕慌,找玄箴登记,找谭浩盖章!”
清脆的童谣从巷口飘来。三个小娃娃举着竹板蹦蹦跳跳,竹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新编的顺口溜。
林诗雅望着他们跑过晒场,发梢扫过腰间的星辰玉佩——那曾是她道心的凭据,此刻却温润得像一块暖玉。
日头偏西时,街角酒馆飘出红烧肉的香气。
庆功宴就设在赛场,长条桌摆了二十多张。玄箴端着酒碗站到高处,碗边还粘着饭粒:“我宣布个事儿!”他声音不高,却让全场静了下来,“即日起,凡界所有重大决策,须经‘全民议事堂’投票,再由三位常任理事联署生效——谭浩、林诗雅,还有我。”
“好!”“联署好!”
欢呼声里,谭浩苦着脸扒拉碗里的排骨:“我真不想当官……”话没说完,就被左右的大妈架着胳膊推上了木台。
闪光符箓“噼啪”炸响,碎金似的光落在他头发上。
那一瞬间,谭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芒。他忽然感觉到,九幽深处那道沉睡的“休”字符印轻轻震颤,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古钟。
千万缕细碎的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是卖馄饨老周的期盼,是绣娘阿秀的安心,是小娃娃手里糖块的甜意。
“下次照相……别挤我脸行不行……”他嘟囔着,被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中间。
符箓的光芒里,林诗雅望着他耳根发红的模样,忽然笑了——原来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斩妖除魔,而是让这人间有了不怕妖魔鬼怪的底气。
夜深了,竹屋里的油灯“噗”地熄灭。
谭浩摸黑啃着半块冷月饼,小花猪蹭着他的脚丫哼哼。窗外的月光漫进来,映得墙上那张《值班守则》泛着暖光,最后一行小字不知何时亮起微光:“若天下皆守理,吾便可安眠。”
他翻了个身,小花猪“吱”地钻进他怀里。
就在呼吸渐沉时,谭浩模糊听见某种绵长的“咔嚓”声——像冰河开裂,又像种子顶破土层。
他不知道,此刻凡界的规则长河正悄然改道,一条泛着暖黄色的“文明律链”从地脉中升起,串联起每一盏未熄的窗灯。
天外那方曾欲降下雷霆的青铜天幕微微颤动,最终,没有再落下任何惩罚。
“明天……轮到谁修屋顶了……得记一笔……”他迷迷糊糊地嘀咕着,缩进了被窝。
夜越来越深,东岭城的灯火却一盏一盏亮起来。连巷口张铁匠家的木门都没闩,门板上新贴的“民约”,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不知谁家的猫从墙头跳过,碰落一片槐花,正好落在“全民议事堂”的木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