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担忧的呼唤,如同隔着厚重的、沾满灰尘的玻璃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苏寒彻底沉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那片被冰封、被诅咒、此刻却因外力冲击而剧烈震动的领域。
眼前的困局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撬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匣子,那些她以为在重生十七年的拼搏中早已被碾碎、被遗忘的前世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呼啸着席卷而来。
『她的出生,本就是一场不被期待的意外。』
母亲是丧偶后带着几个女儿二嫁给年近四十、初次结婚的父亲的。
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将延续苏家香火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段婚姻上,
而母亲,则希望苏家能全心全意疼爱她带来的女儿。
苏寒的降生,是苏家的狂喜,却是母亲计划外的失望。
从她记事起,就在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他们昏暗的老屋抚养,母亲的目光,很少在她身上停留。
『渴望爱,是她前世悲剧的源头』
她像一株渴望阳光的幼苗,拼命向着母亲的方向生长。
从记事起,她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用尽一个孩子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去讨好。
即使她在小学期间每年都是毫无争议的全年级第一,是老师口中交口称赞的学霸,
她也天真地以为,这优异的成绩能换来母亲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而,小学毕业那天,母亲用一句冰冷的地方方言,轻易碾碎了她所有的幻想和对未来的憧憬:
“亲娘后老的(‘老的’指爹和老子),跟着吃好的。因为你姐学习不好,家里也没钱,辍学了,为了公平,你学习再好也要辍学。”
“公平”?
多么讽刺的字眼。
用剥夺一个孩子求学的权利,去成全所谓的、扭曲的“公平”。
苏寒内心在疯狂地呐喊、反对,但常年养成的讨好型人格,让她连据理力争的勇气都没有。
她只是“听话”地、沉默地点头,然后像一件多余的物品,被推出了校门,推入了社会,开始打工。
每个月,她将微薄的薪水小心翼翼地分成两份,留下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用于偷偷买书学习,其余的全部上交给母亲。
那一刻母亲脸上短暂浮现的笑容,是她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的、有毒的甘霖。
她像一只被驯化的鸽子,为了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暖,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羽毛和天空。
『这种深入骨髓的讨好模式,延续到了她的婚姻里。』
出嫁后,她将在原生家庭习得的“生存法则”带入了新的环境。
卑微,顺从,努力讨好婆家的每一个人,却依旧换不来丝毫的尊重与珍视,只有日复一日的漠视和理所当然的索取。
她的自我,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压抑中,被消磨殆尽,最终化为沉重的抑郁,如同黑色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记忆的终点,定格在那绝望的一幕。
深度抑郁症发作的她,用一盘寻常人家餐桌上或许不会出现的大虾,和一瓶普通的维生素c,平静地、也是决绝地,结束了自己不被期待、不被珍爱的一生。
而在灵魂被痛苦撕裂、即将消散于无形的瞬间,一个分不清来源、带着亘古苍凉与诱惑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你甘心吗?想要重来一次吗?那就献祭你的灵魂吧!”
不甘心!她怎么会甘心?!
她的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从未真正被爱过,从未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芒!
那股积压了一辈子的、巨大的、扭曲的不甘与怨恨,如同火山般喷发。
“我不甘心!你要灵魂,那就给你吧!”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对着那无尽的虚空嘶吼。
接着,便是无边的、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那年,正因出麻疹引发高烧肺炎,奄奄一息地躺在爷爷奶奶那张破旧的土炕上。
前世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稚嫩的脑海,伴随着那个关于“献祭灵魂”的冰冷交易。
原来,这重来的一次,是用灵魂换取的。
原来,那所谓的“诅咒”——“献祭灵魂换来的重生,注定不会得到完整的爱”
——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烙印在她命运底层的、残酷的契约条款。
十七年来,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用疯狂的内卷和极致的理智武装自己,
拼命攫取财富和能力,以为这样就能挣脱命运的摆布。
她不敢轻易接受爱,无论是徐天宇还是周正阳,
因为她内心深处坚信,一个连灵魂都已献祭的人,不配拥有,也无法拥有“完整的爱”。
徐天宇的悲剧,在她看来,正是这诅咒的第一次应验。
而现在,周正阳的靠近,他背后周家的期许,就像是要强行验证这诅咒的第二次降临。
她恐惧,恐惧那未知的、可能更加惨烈的后果。
她不是不爱,是不敢爱!
不是不想接受,是害怕接受之后,那随之而来的、她无法承受的代价!
“苏寒!”
周正阳的声音终于穿透了那层厚重的记忆壁垒,带着明显的焦急。
他看到她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坚定。
“苏寒!看着我!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试图将她的神智从那个可怕的深渊里拉回来。
苏寒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了周正阳写满担忧和惊疑的双眼。
前世的悲惨,
今生的挣扎,
灵魂的枷锁,
现实的困局……
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万千愁绪,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无尽疲惫和绝望的气音: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