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海兰站在船边感受着微凉的夜风。
富察琅嬅死了,她该感到高兴的。可见到娘娘那样伤心憔悴,她却又开心不起来了,只恨富察琅嬅这样无用,寿数不永,惹得娘娘伤心。
船舱里头,如薏略有不悦地坐在里头,她在弘历那里受了气以后都过了好几天了,可弘历哥哥都没有想要来安慰她的意思。这就算了,就连海兰都没有主动来和自己说过苏绿筠出风头的事情。
这种话她自己是不会说出来的,可憋在心里头又难受。
昨日和意欢旁敲侧击说了些,意欢却露出一副敬佩的样子道:“纯贵妃娘娘真是厉害,不仅精通诗词歌赋,就连这样的大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
看那样子,恐怕就等着苏绿筠登临皇后的宝座呢。
想到这里如薏不屑极了,富察琅嬅走了这才几天啊,她就按捺不住了。不过她得意些也好,得意就容易失了分寸。
而富察琅嬅的丧仪,办的极其隆重盛大,超越了大清立国百年来的任何一位皇后。
紫禁城内外,素白漫天,哀乐昼夜不息。
弘历下旨,辍朝九日,举国服丧,京城禁屠宰、嫁娶、丝竹百日。礼部和内务府倾其所有,楠木金棺、织金妆缎的棺罩、数以万计的纸扎冥器,无不穷极工巧。送葬的队伍蜿蜒如龙,从紫禁城直抵景山观德殿暂安,沿途百姓皆需跪伏,哭声震天,场面之浩大,令见者无不悚然动容。
弘历的悲痛,更是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宣泄出来,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他不仅亲拟谥号,追谥富察琅嬅为“孝贤皇后”,盛赞其“恪尽孝道,贤德无双”,更当着后宫所有人的面,挥毫写下了那首字字泣血、句句锥心的诗句:
“早知失子兼亡母,当初何必盼梦熊!”
这诗句,直白得近乎残酷,将永琮早夭与皇后薨逝的接连打击,以及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追悔莫及,赤裸裸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
那句“盼梦熊”,更是对昔日满怀期冀生下嫡子永琮的过往,发出了最沉痛的控诉与否定。
帝王之泪、帝王之悔,此刻如此真实而惨烈。
不过,这份痛彻心扉,迅速转化成了雷霆之怒。
弘历以“仪节疏怠”、“哀容不诚”、“议论中宫”等种种罪名,严厉申饬、责罚了众多官员。上至一二品大员,下至礼部、内务府的低阶属官,皆未能幸免。
其中,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莫过于对已故慧贤皇贵妃高曦月之父高斌的处置——这位曾深得帝心的重臣,竟被革去所有实职,仅留大学士虚衔,罚俸留任,形同软禁。
此举无异于一道惊雷,震得朝野上下噤若寒蝉。高斌的遭遇,清晰地昭示着皇帝此刻的迁怒与清算,已无任何情面可言。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唯恐被这滔天哀怒的余波扫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唯有苏绿筠,在繁重操持丧仪之余,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太了解弘历了。
这铺天盖地的哀荣与雷霆手段,固然有真情流露,但更深层的目的,恐怕是借此机会,狠狠敲打那些他认为不够恭顺、或与旧势力牵连过深的臣子,以一场国丧为名,行整顿朝纲之实。
富察琅嬅的死亡,竟成了他稳固皇权、重塑权威的又一雷霆手段。
灵堂内,一片肃穆的哀戚中,皇子们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永璜早已成婚开府,这两年极少回宫,与苏绿筠这位名义上的养母也日渐疏远,此次回宫奔丧,亦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数,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疏离。
这日,趁着梓宫前人流稍歇,他屏退了左右随从,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金丝楠木棺椁旁,对着那象征着“嫡母”身份的冰冷之物,低声诉说着什么,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的怨愤。
无人知晓他对这位早逝的嫡母倾诉了怎样的旧事,是生母富察诸瑛的早逝疑云?还是自己作为长子却始终不得重用的不甘?那低语,是只属于他和棺中人的秘密,却让偶然瞥见此景的宫人心头一凛。
而永琏,自那夜险死还生后,变得异常沉默,身子好些了以后除了必要的行礼,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跪坐在梓宫前的蒲团上,眼神淡然地望着那巨大的棺椁,仿佛灵魂已随母亲而去。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除了苏绿筠,无论谁上前劝慰,他都置若罔闻,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永璋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咋咋呼呼,只是默默地陪着永琏跪坐,在他摇摇欲坠时用力搀扶,在他长时间不吃不喝时,强硬地、却又带着笨拙的小心翼翼,将温热的参汤或清粥一点点喂到他唇边。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守护。他牢牢记着额娘的嘱托——“寸步不离地守着永琏”。此刻,永璋就是永琏与这冰冷世界之间,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屏障。
永璜照例来给嫡母上香,见到永琏还守在这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他屏退左右,从一旁的案上拿起三炷香,态度敷衍地点燃又吹灭上头的火苗。
永璋见状蹙眉——吹香是一件对逝者极其不尊重的行为,永璜此举就是在蔑视富察琅嬅、蔑视他的嫡母。
永璜似乎注意到了永璋的眼神,上好香后便跪到永琏身边,语气听不出情绪:“皇额娘死了,璟婋死了,也难为你熬到现在。”
永琏连头都没转,好像有些无语,又好像有些不解:“还好,不过是身子骨差了些,但是该有的都有了,活着也是自在顺心,就是不知道大哥这么多年,可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果然是嫡长子,自有一番矜贵气度。”永璜语带嘲讽,这么多年他总是嫉妒永琏,嫉妒他出身正嫡,一直被皇阿玛偏爱。连纯娘娘和弟弟妹妹都从自己身边夺走,最后又落得一身病骨,惹得纯娘娘偏爱:
“连额娘都一个一个地抢。”
他都有自己的额娘了,为什么总是盯着别人的额娘不放?
所以永璜总是讨厌他。
额娘吗?
永琏低下头,他的额娘只有富察琅嬅一人,其他人都不能是。仅凭一句话,他就猜到了永璜不悦的原因都是些什么:
“哲悯皇贵妃与纯娘娘是至交好友,我额娘和纯娘娘亦然,你既然都知道,又跑来嘲讽我什么呢?”
说着,他长叹一声:“你若是把我气个好歹,你猜,纯娘娘是会偏你还是偏我?大哥,你也不想被纯娘娘骂吧?”
永璜猛地起身怒道:“你——”
永璋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不着痕迹的挡在永琏身前:“那大哥估计要被额娘讨厌了。”
他抬起头,脸上是单纯天真的笑,可眼中却是一片冰凉和警惕:“大哥,额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要守好二哥寸步不离。你是知道的,我没别的什么好处,就是劲儿大,只要我站在二哥面前一天,谁都不能碰到他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