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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九年十月初七,深秋的黔地,毕节卫镇南侯府前那片阔大的演武场,早已人声鼎沸。晨光带着清冽穿透薄雾,落在黑压压的人群和猎猎旌旗上。空气里混着兵甲铁锈的冷硬、马匹汗味,还有远处灶房飘来的熬煮羊肉汤的浓香。周起杰一身石青常服,外罩玄色半臂,立于府门高阶之上,身姿如标枪挺直。他身旁,奢香身着靛蓝绣花彝装,银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眉宇间是沉静威仪。两人身侧簇拥着几个孩子:稍长的周必畅明艳如山中杜鹃,踮脚张望;周念慈牵着弟弟周必诚的手,小脸绷紧;周安洛安静立着,脚边那只体型硕大的金黄虎斑大猫——斑奴,懒洋洋趴伏,琥珀眼瞳却警觉地望向官道尽头。

“来了!” 眼尖的周延在人群外高喊,声音压不住激动。

喧哗声浪骤起又息。官道尽头烟尘微扬,一支风尘仆仆的骡车队伍驶近。青幔骡车在侯府门前停稳。车帘掀开,一只素白的手探出,轻轻搭在车辕。随即,一个身影踏出车轿。

六年京华风霜,未曾磨去刘瑜的清丽轮廓,反将那分从容沉静淬炼得更加内敛。她一身素净湖蓝衣裙,发髻只簪简单玉簪,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疲惫,眼底却沉淀着归巢的安宁。她抬眼,目光越过人群,精准落在阶前那个玄色身影上。

周起杰一步踏下高阶,大步流星穿过人群。人群自动分开通路。他几步到车前,脚步定住。

没有言语。六年分离的时光,千钧重担的压抑,金陵城无形的枷锁与猜忌……所有沉甸甸的东西,都在这一眼交汇中汹涌激荡。他伸出手,宽厚、粗糙、指节分明的手掌,稳稳递到刘瑜面前。

刘瑜唇角微动,最终只化作极轻点头。她将手放入他掌心。那手掌温热有力,带着熟悉厚茧,瞬间驱散漂泊感。

“阿瑜。”周起杰声音低沉,只唤一声,便紧紧握住她的手。

“母亲!”周念慈扑上前,抱住刘瑜的腰,声音哽咽,“阿娘,您可回来了!”

刘瑜松开周起杰的手,回身拥住女儿,抚她发顶:“念慈长高了。”目光随即落在眼巴巴望着的周必畅和周必诚身上,温柔招手:“畅儿,诚儿,来。”

奢香此时也走上前,握住刘瑜空着的另一只手,带着微粝的温暖。她看着刘瑜清减的脸颊,眼中是关切与喜悦:“阿姊,一路辛苦。”她顺势从腕上褪下一只沉甸甸、錾刻太阳鸟纹的宽幅银镯,套在刘瑜腕上。冰凉的银质触到肌肤。“回家就好。”声音透着尘埃落定的安稳。

刘瑜看着银镯,又看奢香真诚眼眸,心头暖流涌动,反手握紧她的手:“嗯,回来了。”目光扫过奢香微微隆起的小腹,带着询问。

奢香含笑颔首。

斑奴站起身,庞大身躯伸个懒腰,抖抖皮毛,踱到刘瑜身边。硕大头颅在她裙裾上亲昵蹭蹭,喉咙发出低沉呼噜。

刘瑜拍拍斑奴头顶,它温顺眯眼。

周起杰目光越过妻子女儿,落在那下车的身姿挺拔少年身上。周必贤一身天青箭袖常服,外罩半旧石青比甲,风尘仆仆难掩眉宇沉静锋锐。他上前,撩袍便拜:“父亲!母亲!”

周起杰眼中精光一闪,扶住儿子手臂,阻止下拜。手掌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好!长结实了!金陵水土,看来也养人!”语气欣慰,更有审视后的认可。

刘瑜看着父子俩,唇边笑意更深。奢香也向周必贤投去赞许目光:“必贤,一路护送你母亲,辛苦了。”

“母亲言重,分内之事。”周必贤恭敬回道,目光转向弟妹,露出温和笑意。周必畅拉他袖子,周念慈和周必诚围上,叽喳问京城见闻。斑奴蹭他腿边亲昵。府门前充满团聚温情,驱散秋寒。

喧嚣接风宴至日影西斜方散。侯府正堂灯火通明,弥漫禄水秋白酒的醇厚辛辣与菜肴余香。几巡烈酒烧暖肠胃,驱散生疏阴霾。

周起杰居中而坐,面庞微红,眼神锐利如鹰。听刘瑜用平缓语调,拣选讲述金陵六年人事——诚意伯府日常,刘伯温身体,富老夫人和陈氏慈爱。她略去宫闱暗涌、朝堂倾轧、朱允炆依赖试探、朱元璋猜忌目光,及那空食盒与楠木箱的无声警告。

奢香坐刘瑜身侧,安静听着,偶尔为她布菜或低声吩咐添汤。目光在刘瑜沉静侧脸和周起杰专注神情间流转,带着家人间的了然默契。

孩子们由侍女带下休息。周必贤坐于下首,吃得不多,酒浅尝辄止,沉默听着,目光偶尔扫过父母和奢香母亲,带着珍视。周念慈赖在刘瑜身边,小脑袋靠母亲肩头,眼皮渐沉。

酒阑人散,府中喧嚣沉淀。奢香引刘瑜,穿过几重庭院,回阔别六载却日日洒扫的主屋。屋内陈设依旧,炭盆烧旺,驱散秋夜湿冷,空气飘着淡淡沉水香。

“阿姊早些歇息,一应用品都在老地方。”奢香温言道,替刘瑜拢鬓边散乱发,“热水已备耳房。”目光扫过屋内,落在刘瑜脸上,带丝促狭笑意,不再多言,轻轻退去,带上门。

门轴转动轻响隔绝外界。屋内只余炭火轻微噼啪。刘瑜站屋子中央,环顾四周,“归来”感汹涌漫上,带着迟来酸楚疲惫。她走到妆台前,铜镜映出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的脸。抬手想卸发簪,指尖微颤。

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周起杰高大身影出现,带进夜风凉意。他反手落闩,动作干脆。

刘瑜从镜中看他走近。脸上残余酒意褪去,眼底翻涌灼人炽热。他走到她身后,铜镜映出两人交叠身影。伸出双臂,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猛地将她扳转过来,紧紧拥入怀中!

拥抱滚烫窒息,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血。六年刻骨思念、压抑担忧、独撑孤寂,化作汹涌熔岩冲垮理智堤防。刘瑜被他勒得生疼,却在疼痛中感到了前所未有踏实归属。闷哼一声,抬手紧紧回抱他宽阔坚实后背,指尖深陷衣袍下肌理

滚烫带着浓烈酒气的吻落下,急切狂乱,碾过额头、眉眼,重重封缄她的唇。毫无章法,充满掠夺意味。刘瑜被动承受,惊愕过后如冰雪消融彻底软化,生涩热烈回应。唇齿交缠间,是禄水秋白的凛冽辛辣,是彼此熟悉又久违的气息。汗水濡湿鬓角,喘息交织。铜镜模糊映出交缠身影,将京城疲惫权谋,都消融在久别重逢的温存与归巢的安心里。窗外黔山松涛阵阵,见证这迟来六年的团圆暖意

翌日清晨,镇南侯府门庭若市。卫所将领甲胄鲜明,土司头人华服耀眼,商贾乡绅络绎道贺。正堂内,周起杰端坐主位,玄色常服衬得面容沉毅。刘瑜与奢香分坐左右两侧,一素雅一明艳,俱是从容。

“永宁宣抚使奢禄大人,贺镇南侯夫人归府,献赤金如意一对,蜀锦百匹!”门房管事高声唱喏。

奢禄一身土司盛装,虽年岁渐长,精神矍铄。他上前抱拳,声音洪亮:“恭喜侯爷,贺喜夫人!骨肉团圆,乃我黔地之福!”

周起杰起身相迎:“岳父大人亲至,起杰惶恐。永宁事务繁剧,有劳了。”他目光扫过奢禄身后随从抬上的厚重礼单,微微颔首。

奢禄笑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香儿,”他看向奢香,“你阿姊归来,家中诸事,更要尽心。”

奢香起身,对父亲微微一福:“父亲放心,女儿省得。”她转向刘瑜,眼底是真诚笑意,“阿姊昨日歇得可好?府中若有短缺,尽管吩咐。”

刘瑜温婉一笑:“劳妹妹挂心,一应俱全,甚好。”她目光落在奢禄身上,“数年未见,奢老宣抚风采更胜往昔。永宁九驿贯通,商旅繁盛,皆赖老宣抚督率之功。”

奢禄捋须,面上有光:“夫人过誉!此乃朝廷洪福,侯爷运筹,香儿与诸位将士用命之功,老朽不过略尽绵力。”

正寒暄间,管事又高声报:“乌撒卫指挥使岩桑大人到!贺侯爷夫人团聚,献骏马十匹,山珍十担!”

岩桑一身彝家武士劲装,腰挎长刀,大步流星而入,抱拳行礼,声如洪钟:“侯爷!夫人!岩桑来迟!闻夫人与公子自金陵荣归,特备薄礼,恭贺团圆!”他目光扫过堂上,在奢香身上略一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恭敬。

周起杰含笑抬手:“岩桑指挥使有心。乌撒新附,百废待兴,军务民生皆赖你操持。近日可还安稳?”

岩桑正色道:“禀侯爷,托侯爷洪福,乌撒境内流寇已清,屯田初具规模,各部头人俱遵号令,不敢有违。唯边境偶有小股元孽残部骚扰,已被末将率部击退数次,不足为虑!”

“好!”周起杰赞许,“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乌撒乃黔西门户,不可懈怠。”

“末将谨记!”岩桑肃然应诺。

接着是毕节卫指挥同知李春喜、镇雄卫指挥同知周水生、永宁卫指挥佥事周三牛等一班心腹将领,以及播州新任宣慰使周必晟派来的使者,流水般进府道贺,献上各色贺仪。周起杰或勉励,或询问军情民情,应对自如。刘瑜与奢香则从容接待女眷,言谈得体,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堂上气氛热烈而不失威仪。

正当众人叙话,管事忽又高声唱喏,声音比先前拔高几分,带着一丝异样:“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田大人携女到访——!”

喧闹的堂上为之一静。思南田家,雄踞黔东北,扼守沅水咽喉,势力盘根错节,向来自成一系,与周起杰治下的黔西北虽无大冲突,却也素无深交。田宗鼎此时携女登门,时机微妙。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只见田宗鼎一身绯色文官常服,虽为土司,却作汉官打扮,姿态谦卑,全无骄矜之气。他身后跟着一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着月白素面襦裙,外罩淡青半臂,发髻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簪。面容清丽,身姿窈窕,行走间裙裾微动,娴雅素净,宛如空谷幽兰。她低眉垂目,跟在父亲身后半步,双手交叠于身前,仪态无可挑剔。

田宗鼎步入堂中,对着主位上的周起杰躬身长揖,姿态放得极低:“思南宣慰使田宗鼎,携小女田震,恭贺镇南侯夫人公子归府之喜!侯爷威震西南,夫人淑德远播,今日阖家团聚,实乃黔地之幸!下官姗姗来迟,万望恕罪!

周起杰目光如电,在田宗鼎脸上扫过,又落在他身后那娴静少女身上,旋即露出爽朗笑容,抬手虚扶:“田宣慰使太客气了!远道而来即是客,何罪之有?快请起!”

田宗鼎直起身,脸上堆满诚恳笑容:“谢侯爷!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为夫人公子洗尘。”他侧身示意,随从抬上礼盒,多是些文房四宝、古籍字画,还有几匣上好的思州茶叶,显是投刘瑜所好。

刘瑜在旁,已温言开口:“田宣慰使有心了。令媛娴静知礼,令人见之忘俗。”她目光落在田震身上,带着欣赏。

田宗鼎连忙道:“夫人谬赞,小女蒲柳之姿,当不起夫人盛誉。”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无奈与恳切,“说来惭愧,下官今日携小女冒昧登门,实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侯爷与夫人成全。”

“哦?田宣慰使但讲无妨。”周起杰端起茶盏,语气随意,眼神却锐利依旧。

田宗鼎叹息一声:“小女田震,自幼不喜女红,唯爱诗书。下官为她延请名师,奈何思南地处偏僻,难觅良师。久闻侯爷与夫人在毕节兴办青阳书院,兼容并包,有教无类,声名远播,连金陵士林亦有耳闻。”他看了一眼垂首静立的女儿,继续道,“小女心向往之,日夜苦求。下官……实在拗不过她这片向学之心。今日斗胆,恳请侯爷夫人开恩,允小女入青阳书院,随诸生习圣贤之道!若能得此机缘,下官感激不尽,田氏一族亦铭感五内!”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堂上众人闻言,神色各异。让土司之女,尤其还是田家这等大土司的嫡女,进入汉人兴办的书院求学?这在西南土司中尚属首例。其背后用意,绝非求学那么简单。

周起杰放下茶盏,目光在田宗鼎诚恳的脸上和田震低垂的眉眼间逡巡片刻,忽而朗声一笑,声震屋瓦:“哈哈哈!田宣慰使此言差矣!青阳书院开山立院之本旨,便是教化边民,不分汉彝苗侗,唯才是举!令媛既有此向学之心,实乃黔地文教之幸事!何来‘开恩’一说?”

他大手一挥,态度豪迈爽利:“夫人,”他看向刘瑜,“书院事务,向来由你主持。你看田小姐入书院一事?”

刘瑜心领神会,温婉一笑,看向田震的目光带着鼓励:“田小姐蕙质兰心,求学若渴,青阳书院自当敞开大门。此乃文教盛事,求之不得。”她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周安洛,“安洛,你带田小姐去见杨山长(杨朝栋),请山长安排课业住宿事宜。田小姐初来,你多照应些。”

“是,母亲。”周安洛轻声应道,举止沉静,走到田震面前,微微屈膝,“田小姐,请随我来。”

田震这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刘瑜和周起杰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紧张,对着主位方向盈盈一拜:“谢侯爷!谢夫人成全!”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她直起身,随着周安洛转身向厅外走去。就在转身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侍立在周起杰身侧不远处的周必贤。

周必贤身着天青箭袖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紧抿,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冷峻。虽只十四岁,那份在金陵宫闱中磨砺出的气度,却已隐隐然有将门虎子的威势。他正微垂着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侧脸线条在透过窗棂的秋阳下显得格外分明。

田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跳。少女白皙的脸颊,倏地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她迅速低下头,纤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刹那的慌乱,脚步却未停,随着周安洛的引导,安静地走出了喧嚣的正堂。

就在田震目光扫过的瞬间,周必贤似有所感,抬起了眼。他恰好捕捉到少女那仓促低头的侧影,月白的衣袂在门口光影中一闪而没,只留下一个清丽娴静的轮廓。他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目光重新垂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看似寻常的入学,思南田家投向黔地棋局的一枚无声棋子,已然落下。

洪武十九年深秋,黔地的风已带了峭寒的意味,卷过层叠的山峦,掠过毕节卫巍峨的城楼,吹得镇南侯府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府门前,车马喧嚣渐渐散去,只余下青石地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印痕,记录着白日的喧腾。奢香送走了最后几位前来道贺周必贤归家的水西大头人,转身步入内院,脸上那应对宾客的雍容威仪卸下几分,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阿爹的奏疏,递上去了?”奢香低声问侍立一旁的岩桑。

岩桑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是,夫人。老宣抚使亲笔所书,言明年高力衰,难荷永宁宣抚之重责,恳请陛下允其致仕,举荐夫人您承袭永宁宣抚使之职。信使是阿木铁亲自挑选的心腹,日夜兼程送往应天。”

奢香沉默片刻,目光投向东南小龙塘的方向。父亲奢禄,那个一生都在永宁水西夹缝中小心维系、唯恐行差踏错的谨慎老人,终于做出了决断。这既是父亲对自身精力不济的清醒认知,亦是对她这个女儿、对周起杰所代表的新西南格局最深沉的信赖与托付。

“阿爹…辛苦了半辈子。”奢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旋即转为坚定,“传信小龙塘,请老宣抚使移驾毕节。就说…女儿新得了几坛上好的‘禄水秋白’,请他老人家尝尝。” 这是父女间心照不宣的暗语,意味着权力交接的序幕正式拉开。

数日后,一队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剽悍永宁彝兵的护卫下,悄然驶入毕节卫城,直抵镇南侯府侧门。奢禄身着半旧的靛蓝彝族长袍,未戴象征宣抚使身份的银冠,只裹着普通的包头帕。他扶着车辕下车时,步履已显蹒跚,背脊也微微佝偻了,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透着历经世事的沉稳与洞察。

奢香早已候在门内,快步上前搀住父亲的手臂。入手处,父亲的手臂枯瘦却依旧有力。

“阿爹。”奢香唤了一声,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奢禄摆摆手,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目光越过女儿肩头,看向庭院深处灯火通明的厅堂:“好,好,回来了就好。阿杰呢?还有我的小念瑜?”

“都在里面候着阿公呢。”奢香扶着父亲往里走,声音放柔。

定疆堂内暖意融融。周起杰一身家常的玄色直裰,正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周念瑜逗弄,刘瑜含笑坐在一旁,手里做着针线。周必贤、周必畅、周安洛、周必诚几个稍大的孩子围在周起杰身边。斑奴伏在铺了厚厚毡毯的角落,巨大的虎头搁在前爪上,金黄色的眼睛半眯着,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奢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们齐声唤着“阿公”、“外公”,声音清脆。周念瑜更是挣扎着从父亲怀里下来,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扑向老人:“阿公!抱!”

奢禄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如同干涸的土地逢了甘霖。他弯下腰,一把将小外孙女稳稳抱起,用粗糙的胡茬蹭了蹭孩子细嫩的脸蛋,惹得念瑜咯咯直笑。“哎哟,我的小念瑜,重了!阿公都快抱不动喽!”

周起杰和刘瑜起身相迎。周起杰拱手:“岳父大人一路辛苦。”刘瑜亦温婉见礼:“父亲安好。”

奢禄抱着孩子,目光在周起杰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堂中济济一堂的儿孙,最后落在女儿奢香沉稳的面容上,眼底深处最后一丝隐忧也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与疲惫。“不辛苦,回家…高兴。”他抱着念瑜坐到主位旁特意为他留出的铺了厚软垫子的圈椅上,轻轻颠着怀里的孩子。

晚膳开在暖阁。席间菜肴丰盛,皆是黔地风味,热气腾腾的酸汤鱼、喷香的烟熏腊肉、软糯的洋芋粑粑。气氛比前几日接待外客时轻松亲厚许多。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趣事,周必畅缠着大哥周必贤讲京城见闻。奢禄话不多,只含笑听着,不时给身边依偎着的周念瑜夹些软烂的菜。

酒过三巡,奢禄放下筷子,轻轻咳嗽一声。堂内说笑声渐渐低下去,孩子们也安静下来,连斑奴也抬起了头。

奢禄的目光缓缓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奢香身上。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靛蓝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那布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磨损,显见年月久远。老人枯瘦的手指有些颤抖,一层层,极其郑重地揭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尺许长的青石印匣。石质古朴,表面光滑,透着常年摩挲的温润。印匣上并无繁复雕饰,只在匣盖中央,阴刻着一个古朴的“禄”字,笔划遒劲,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

奢香的心猛地一跳,呼吸不由得屏住。

奢禄双手捧起印匣,转向奢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清晰地响在暖阁里每一个人的耳中:

“阿香。”

奢香立刻起身,走到父亲面前,敛衽垂首。

“阿爹老了。”奢禄的声音平缓而苍凉,如同黔山深处流淌了千年的溪涧,“这副筋骨,撑不起永宁的担子,更撑不起西南这刀山火海的路了。”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女儿年轻而坚毅的面庞,“从今往后,永宁的路,你替阿爹走下去。永宁的担子,你替阿爹扛起来!”

话音落,他双手向前一递,那方承载着永宁宣抚使权柄、象征着一方部族命运的青石印匣,稳稳地送到了奢香面前。

暖阁内一片寂静。烛火跳跃,在奢香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看着父亲手中那方沉重如山的印匣,仿佛看到无数永宁先民筚路蓝缕的身影,看到父亲一生如履薄冰的谨慎,也看到自己未来注定无法卸下的责任与征途。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腊肉的咸香、米酒的醇厚,还有父亲身上长途跋涉带来的淡淡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稳稳地托住了那方青石印匣。入手冰凉沉重,那沁骨的凉意瞬间沿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却又仿佛点燃了心口一簇滚烫的火焰。

“阿爹放心。”奢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女儿在,永宁在。女儿的路,就是永宁的路。”她没有说豪言壮语,只有这最朴素的承诺,重逾千钧。

奢禄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卸下重担的疲惫,有交托信任的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诀别之意。他缓缓收回手,仿佛全身的力气也随之抽离,背脊又佝偻了几分,只是抱着念瑜的手臂依旧稳固。

“好…好…”老人连说了两个好字,便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外孙女柔软的头发。暖阁里凝重的气氛这才缓缓化开,但一种无形的、关乎权力更迭的肃穆感,已然沉淀在每个人心头。

奢禄退隐的消息,如同深秋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西南这片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的水域荡开层层涟漪。然而,这涟漪尚未平息,镇南侯府内又一件大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周安洛与杨晟(周必晟)的婚期到了。

婚期定在十月初八,取“十全十美,八方来贺”之意。此时黔地的深秋,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红枫与黄栌如火如荼,将连绵的群山装点得格外绚烂。毕节卫城也仿佛被这喜气感染,街巷间张灯结彩,连空气中都飘荡着糖食果品和烤肉的甜香气息。

镇南侯府更是披红挂彩,焕然一新。前院正堂“定疆堂”被布置成婚堂,红毡铺地,巨大的双喜字高悬,龙凤红烛在鎏金烛台上跳跃着温暖的光芒。后院则搭起了长长的棚子,数十张八仙桌排开,烹羊宰牛,热气蒸腾,酒香四溢。府内仆役穿梭如织,脚步轻快,脸上都带着笑意。

周安洛是周起杰与奢香在苗岭救下的孤女,性情温婉沉静,眉宇间总带着一丝书卷般的清气。她自幼随永宁老毕摩阿什学习草药医理,指尖常萦绕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此刻,她身着大红绣金凤的嫁衣,端坐在闺房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绾成繁复的发髻,插戴着奢香夫人所赐的赤金嵌宝头面,流苏垂落,映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愈发清丽动人。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新嫁娘特有的羞涩与期待。

刘瑜亲自为她点染胭脂,动作轻柔,眼中满是慈爱:“安洛,转眼都成大姑娘了。到了播州,要照顾好自己,更要辅佐好必晟。那地方,山高水远,终究不比家里。”

周安洛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柔却坚定:“娘放心,安洛省得。必晟哥哥…他待我极好。有他在,播州也是家。”

另一边的新郎官杨晟,身份更为复杂。他本是周起杰早年剿匪时救下的遗腹子,在周家长大,取名“小石头”,与周安洛、周必贤一同在青阳书院开蒙。后来播州杨氏叛乱被平定,杨铿之子杨朝栋为保全宗族献屯归诚,自己则入青阳书院做了山长。为稳定播州局面,周起杰与刘伯温定计,让“小石头”认杨朝栋为义父,对外宣称是杨铿流落在外的幼子,改名杨晟,承袭播州宣慰使之位。如今他虽名为杨晟,身着象征土司身份的隆重彝式吉服,眉宇间也刻意模仿着土司子弟的沉稳气度,但眼底深处那份属于“周必晟”的锐利与不羁,却如埋在灰烬下的火星,并未真正熄灭。

他看着铜镜中一身陌生华服的自己,眉头下意识地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旧荷包——那是幼时刘瑜亲手为他缝制的,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石”字。

“怎么,嫌这身行头箍得慌?”周三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打趣。他如今已是永宁卫指挥佥事,今日特意换了簇新的武官常服前来帮忙兼护卫。

杨晟(周必晟)猛地回过神,放下手,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三牛叔说笑了。只是…有点不习惯。”

周三牛走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杨晟趔趄了一下:“小子!有啥不习惯?今日你是新郎官,播州的宣慰使!给咱周家,给侯爷长脸的时候到了!挺直腰板!” 他压低声音,“记住,你骨头里流的,是咱小龙塘周家的血!播州那地方,替侯爷守好了!”

杨晟(周必晟)眼神一凝,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方才那点迷茫瞬间被压了下去,腰背挺得笔直。

吉时将至,鼓乐喧天。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周起杰与刘瑜、奢香端坐高堂之上,受了新人的大礼。周起杰看着眼前这对璧人,一个是自己亲手救下、视如己出的养女,一个是自己一手培养、寄予厚望的养子兼播州布局的关键棋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声勉励了几句“相敬如宾,守土安民”,便将时间交给了刘瑜。

刘瑜眼眶微红,拉着周安洛的手,又看向杨晟(周必晟),温言叮嘱,字字情真意切。奢香则赠予一对家传的银镯,上面錾刻着繁复的吉祥纹样,寓意福泽绵长。

礼成之后,新人在一片祝福声中被送入洞房。前院后院的宴席则正式开锣。定疆堂内是贵宾主桌,周起杰、刘瑜、奢香、奢禄以及闻讯赶来的水西霭翠(奢香平定水西后扶持的亲明头人)、乌撒实卜等几位重要土司头人、卫所高级将领如丁玉、雷猛、李春喜、岩桑等人同席。气氛庄重而热烈,推杯换盏间,谈的多是驿道修筑、屯田水利、边贸税赋等要务。奢禄虽已退隐,但德高望重,众人敬酒时依旧恭谨。

而后院的棚下,气氛则更为豪放热辣。数十张桌子坐满了人,有毕节卫的中下级军官、府中管事、小龙塘跟来的老族人如周铁柱、周大川、周延(阿岩),以及永宁、水西各寨前来贺喜的彝家汉子。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彝家的敬酒歌此起彼伏,声震屋瓦。周三牛和岩商兄弟俩是这里的灵魂人物,划拳行令,呼喝喧天,带动得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就在这喧腾的喜宴渐入佳境之时,府门处传来门房管事略高的唱喏声:

“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田大人到——贺新人百年之喜!”

喧闹声为之一静。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主桌的周起杰。思南田氏,毗邻播州、水西,势力盘根错节,其宣慰使田宗鼎更是以心思缜密、善于钻营着称。前些日子他送女田震入青阳书院,已显攀附之意,此刻亲来贺喜,更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田宗鼎依旧一身文官绯袍,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健仆,合力抬着一个覆盖着大红锦缎的硕大礼盘。那礼盘分量显然不轻。

“下官来迟,侯爷、夫人恕罪,恕罪!”田宗鼎笑容可掬,对着主桌深深一揖,又向四周拱了拱手,“闻听侯府今日双喜临门,小周将军荣归故里,安洛小姐与杨宣慰喜结良缘,下官不胜欣喜!特备薄礼一份,恭贺新禧,祝二位新人白首同心,更祝我黔地各族,在侯爷治下永享太平!”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周家,又暗含了对周起杰地位的认可。周起杰面色平静,微微颔首:“田宣慰使有心了。远道而来,请入席。”

田宗鼎却并未立刻入座,反而示意仆人将礼盘抬到堂中空地。他亲手揭开了那覆盖的大红锦缎。

刹那间,满堂生辉!

那礼盘之上,赫然是一座由赤金、白玉、翡翠、玛瑙、珍珠镶嵌雕琢而成的、栩栩如生的山水盆景!层峦叠嶂以整块温润羊脂白玉雕就,峰峦间点缀着翠绿的翡翠松柏,山脚下蜿蜒的“河流”以细碎的蓝宝石和珍珠铺就,河上架着精巧的赤金小桥,山腰亭台楼阁亦是金玉细琢。整座盆景流光溢彩,贵气逼人,价值难以估量!

“嘶……”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便是见惯了世面的水西霭翠、乌撒实卜等人,眼中也闪过惊异之色。此等重礼,绝非寻常贺仪可比。

田宗鼎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坐在奢香下首、神色已有些木然的杨晟(周必晟),朗声道:“此乃‘黔山春永’之景,寓意我黔地山川永固,福泽绵长!更愿杨宣慰与夫人,情比金坚,执掌播州,如这金玉之山,稳如磐石,永镇西南一隅!”

这番话,表面是美好祝愿,细品却字字如针。刻意强调“杨宣慰”、“播州”、“永镇西南一隅”,如同在提醒所有人杨晟(周必晟)如今的身份——他是播州之主,姓杨,不再是周家的小石头周必晟!这重礼,既是攀附,更是试探,试探周家对播州这个“义子”的掌控力,试探杨晟(周必晟)对自身新身份的认同度!

主桌上,周起杰眼神微凝。刘瑜和奢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奢禄抱着念瑜,浑浊的老眼也锐利地眯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新郎官杨晟(周必晟)身上。

杨晟(周必晟)今日饮了不少酒,脸上本已泛红。此刻,他死死盯着那座流光溢彩却无比刺眼的“黔山春永”,耳边反复回响着田宗鼎那“杨宣慰”、“播州”、“永镇一隅”的话语。一股难以言喻的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连日来穿着这身别扭的华服、强扮着土司子弟的压抑,对小龙塘、对周家刻骨的思念与归属感,还有内心深处对“杨晟”这个身份的抗拒与迷茫,在这一刻被这座金玉盆景和那番诛心之言彻底点燃!

“播州杨晟?永镇一隅?”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脸上伪装出的沉稳瞬间撕裂,露出属于“周必晟”的桀骜与愤怒。他踉跄一步,指着那金玉盆景,对着田宗鼎,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好一座金山玉山!好一个‘永镇一隅’!田大人,你看清楚了!”

他一把扯开自己吉服的前襟,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布中衣——那分明是周家子弟在青阳书院读书时常穿的样式!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孤狼:

“我姓周!骨头里刻的是周家的字!我是周必晟!不是什么播州杨晟!这劳什子的金山玉山,你留着镇你的思南吧!”

吼声未落,他猛地跨前一步,带着七八分酒意和十分的狂怒,双臂猛地一挥!

“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炸响在死寂的定疆堂!

那座巧夺天工、价值连城的“黔山春永”盆景,被他狠狠掀翻在地!赤金小桥扭曲变形,白玉山峦碎裂迸溅,翡翠松柏摔得四分五裂,蓝宝石和珍珠滚落一地,在红毡上跳动着刺目的光芒,如同散落一地的嘲讽与野心!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田宗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难堪的惨白与一丝被当众羞辱的怨毒。他身后的仆人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水西霭翠、乌撒实卜等人目瞪口呆。丁玉、雷猛等将领霍然起身,手已按上腰刀柄!周三牛在后院听到巨响,带着一身酒气冲了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状若疯虎的杨晟(周必晟),又惊又怒:“石头!你干什么!”

奢香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必晟!放肆!还不退下!”

杨晟(周必晟)掀翻礼盘后,似乎也被自己这惊天动地的举动震住,酒意醒了大半,看着满地狼藉和自己撕开的衣襟,又看看主位上父亲周起杰那张瞬间阴沉如水的脸,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猛地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由红转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周起杰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看满地狼藉的珍宝,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杨晟(周必晟),更没看脸色铁青的田宗鼎。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中每一个神色各异的面孔,最后落在一脸惨白的田宗鼎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道,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小儿无状,酒后狂言,惊扰了田宣慰使雅兴,更污了贵重的贺礼。本侯代他向田宣慰使赔个不是。”

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田宗鼎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场面话挽回颜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周起杰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不过,童言无忌,却也道出几分真意。必晟这孩子,生于黔山,长于周家,骨血里认的是我周家的门楣。纵使承了播州宣慰之职,为陛下牧守一方,他亦是我周起杰之子,是我周家放在播州的眼睛与臂膀!这一点,永不会变。”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田宗鼎:“至于‘永镇一隅’…田大人,此等话语,慎言。西南之地,皆是大明疆土,陛下之臣!守土之责,是为国分忧,为陛下效力,为黎民谋福,何来‘镇’字可言?田大人饱读诗书,当知此中分寸!”

这一番话,先礼后兵。既给了田宗鼎台阶(赔不是),又旗帜鲜明地宣示了杨晟(周必晟)的身份归属(是周家子,更是朝廷命官),更以雷霆之势,将田宗鼎那试探性的、隐含割据意味的“永镇一隅”论调,毫不留情地彻底驳斥、踩在了脚下!字字句句,扣着“大明疆土”、“陛下之臣”的大义名分,让田宗鼎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田宗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这才真正领教了这位镇南侯绵里藏针、借力打力的可怕手腕!他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侯…侯爷教训得是!是下官…下官失言!贺礼…贺礼粗陋,污了侯爷清目,下官惶恐!下官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

“田大人言重了。”周起杰脸上重新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公式化的笑意,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从未发生过,“一场误会罢了。来人,收拾一下。田大人,请入席,今日小儿大喜,莫让这点插曲扰了兴致。酒,还是要喝的。”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仆役们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清理满地狼藉。田宗鼎哪里还有心思喝酒,强撑着笑脸,胡乱应付了几句,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带着一脸劫后余生的惨白,灰溜溜地告辞离去。这场精心准备的试探与下马威,最终以他颜面扫地、落荒而逃告终。

堂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众人看向周起杰的目光,敬畏之色更深。奢禄抱着早已吓呆的周念瑜,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激赏。奢香暗暗松了口气。刘瑜则招手唤过脸色苍白、垂头丧气的杨晟(周必晟),低声训诫了几句,让他先去醒酒更衣。

一场风波,看似被周起杰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然而,这深秋的寒意,似乎并未因府中的喜气而完全驱散

就在安洛与必晟大婚后的第七日,一个更沉痛的消息,如同深秋里最凛冽的一阵寒风,吹进了毕节卫城,吹进了镇南侯府。

小龙塘的周延(阿岩),如今已是毕节卫巡城兵丁的头目,骑着一匹口吐白沫的快马,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满脸的悲戚,冲到了侯府门前,几乎是滚鞍落马,踉跄着扑进大门,带着哭腔嘶喊:

“侯爷!夫人!三叔公…三叔公他…快不行了!”

“什么?!”刚刚从婚宴风波中缓过劲来的周起杰,闻讯猛地从书案后站起,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掉落在摊开的舆图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墨迹。刘瑜和奢香也同时变了脸色。

三叔公!那位看着周起杰长大、看着小龙塘从凋敝走向兴盛、如同寨子定海神针般的慈蔼老人!

没有半分犹豫,周起杰立即下令:“备马!最快的马!瑜儿,阿香,你们随我去!必贤,你留下坐镇卫所!”他一边急声吩咐,一边已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的常服

小龙塘,这个周家扎根的地方,此刻笼罩在一片沉重的阴云之中。寨子中央那棵象征着周家根基的百年老槐,在萧瑟秋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虬结的枝干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三叔公就躺在他那间向阳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里。土炕烧得温热,老人盖着厚厚的棉被,形容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蜡黄得几乎透明,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呼吸极其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散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特殊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

老毕摩阿什佝偻着身子守在炕边,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握着三叔公枯柴般的手腕,闭着眼,口中无声地念诵着古老的祷词,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缓缓流下。周铁柱、周大川等几个小龙塘的老族人,还有闻讯赶回来的鲁震山等匠户,都默默地围在屋里屋外,脸上写满了悲痛与无助。

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院外停下时,屋内的阿什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起杰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的,带进一股屋外的寒气。他几步冲到炕前,看着炕上气若游丝的老人,喉头猛地一哽,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三叔公!起杰…起杰回来了!”

刘瑜和奢香紧随其后,看到老人的模样,眼圈瞬间红了,也默默跪在了周起杰身后。周安洛背着药箱,强忍着泪水,扑到炕边,颤抖着手搭上老人的脉搏。

似乎是听到了周起杰的声音,炕上的三叔公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那曾经慈祥清亮、总是充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跪在炕前的周起杰脸上。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在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老人干裂脱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周起杰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老人唇边。

“……阿…杰……” 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乎被呼吸的杂音淹没。

“三叔公!我在!起杰在!” 周起杰紧紧握住老人那只冰凉枯瘦的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好…好…” 老人极其缓慢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他的目光吃力地转动着,扫过跪在周起杰身后的刘瑜、奢香,扫过满脸泪痕的周安洛,扫过屋门口挤着的周铁柱、周大川、鲁震山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他的目光吃力地转向了那扇小小的、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户。

窗棂之外,是黔地深秋沉郁的群山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苍茫厚重。

“……小龙塘…的根……” 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扎稳了…”

他枯瘦的手指,在周起杰温暖的手掌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阿杰…莫忘…根本…”

“三叔公!”周起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恸狠狠攫住了心脏,他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滚烫地砸在老人枯槁的手背上,“起杰记下了!记下了!小龙塘的根,周家的根,起杰永世不忘!”

仿佛听到了这句承诺,得到了最后的安心,三叔公浑浊眼底那最后一丝微光,彻底地熄灭了。他望着窗外的目光凝固了,干裂的唇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极其细微的、释然的弧度。

那只被周起杰紧紧握着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变得冰冷而僵硬。

“三叔公——!”周安洛发出一声悲恸的哭喊,扑在老人身上。屋内外,压抑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汇成一片悲声。

黔地深秋的风,呜咽着掠过小龙塘的屋脊,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处苍茫的群山。寨中那棵百年老槐,在风中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叹息。斑奴不知何时也回到了寨子,它静静地蹲伏在周家老宅锁龙井旁那块光滑的青石上,仰望着铅灰色的、沉甸甸的天空,许久,发出一声穿透山林的、悠长而苍凉的虎啸。

那啸声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在为一位守护了这片土地一生的老人送行,也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即将承载的、新的故事与风霜。

洪武二十年的夜雨敲着瓦,毕节卫镇南侯府的后园,一树晚开的棠梨在湿漉漉的黑暗里浮着惨白。烛火透过茜纱窗棂,在青石板上拖出几道昏黄摇曳的光痕。周起杰刚放下手中那卷《水经注疏证》,指尖还沾着黔北山溪的潮气,院外骤然响起一阵惊心动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春夜的粘稠死寂,直撞到府邸正门,撞得人心口猛地一沉。

“报——!八百里加急!金陵急报——!”

那嘶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穿透重重雨幕。周起杰搁笔的手一顿,墨点无声洇透了半页舆图。书房门被猛地推开,裹着浓重水汽和汗味的信使扑跪在阶下,高举的油布包裹里露出一角明黄绫边,泥泞几乎糊满了那代表至高皇权的颜色。

“侯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薨了!” 信使的声音劈了叉,像是喉咙被砂石狠狠磨过。

檐下的灯在风里猛地一晃。周起杰高大的身影定在门口,脸上那点因批注舆图而生的专注瞬间冻结,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他身后的书案旁,正核对着黔中春耕农具支应簿册的刘瑜,手中墨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洇开好大一团墨迹。她猛地抬头,脸色在烛光下褪尽了血色。隔着一道月洞门,正低声教周念慈辨识苗岭药草气味的奢香,话音戛然而止,她霍然起身,腰间一串银铃短促地碰撞出几个清厉的音符。

“何时?”周起杰的声音沉得压住了窗外的风雨。

“四月初十!陛下…陛下哀毁逾恒!”信使的头深深埋下去。

死寂。只有雨点砸在庭院青石上,噼啪作响,敲得人心烦意乱。太子朱标,那个温和仁厚的储君,国之根本。这根柱子,猝然折断了。

周起杰大步上前,一把抓过那沉重的急报包裹。他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烛火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刘瑜已无声地站到他身侧,指尖冰凉。奢香也快步走了进来,眉峰紧锁,彝家女儿特有的深邃眼眸里沉甸甸的,全是山雨欲来的凝重。三人甚至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默契地转向内室更深处那张巨大的西南舆图下。

油布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黄绫奏匣。匣内除了正式的讣告文书,底下还压着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上是刘伯温那熟悉的、瘦劲如孤松的笔迹。

周起杰展开岳父的手书,就着摇曳的烛光,字字如铁锤砸在心坎:

“……储星西坠,紫微摇光。群雄逐鹿于野,潜蛟争渊于廷。起杰吾婿,慎之!戒之!西南重器,万勿轻动。锁龙池地脉乃黔中根本,务求其固,山川之灵,当镇勿启。切记:潜龙勿用,亢龙有悔。京华水深,非汝可渡。守汝之土,安汝之民,静待天时,方为上策。切切!”

信纸在周起杰指间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沉默着,目光却锐利如刀,迅速扫过舆图上禄水河上游那个特意以朱砂圈出的小点——小龙塘锁龙井的位置。刘瑜凑近细看,低声道:“父亲担忧的是,储位空悬,必引诸王与朝中权臣倾轧。我们这手握重兵、坐镇西南的镇南侯府,立时成了风口浪尖。”

奢香的手按在了舆图边缘,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沉:“水西四十八寨的刀,磨亮了就不会轻易收回鞘里。但阿爹(指奢禄)说过,刀该砍向谁,得看准了。”

周起杰猛地抬眼,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传令!” 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杀伐气。

“在!” 早已闻讯肃立在书房门外的亲卫队长雷振(雷猛之子)立刻应声。

“七星卫,外松内紧。所有关隘、粮道,暗哨加倍,轮值缩短一炷香。飞马传令各卫所、宣慰司:自今日起,各部勒束所部军户、土兵,无本侯手令,擅动一兵一卒者,”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斩立决!家眷连坐!” 最后四字,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遵令!” 雷振领命,转身没入雨幕,脚步声迅疾远去。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三人目光胶着在舆图上,仿佛能穿透这层薄薄的纸,看到金陵城此刻的波谲云诡,看到应天府深宫里那个刚刚失去长子的帝王眼中翻涌的猜忌与寒光。

“粮道,”刘瑜的指尖划过图上几条蜿蜒的红线,那是维系黔滇数万大军的生命线,“命脉所在。需立派得力之人,加派巡护,尤其是乌江、赤水几处险滩渡口。”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条理,但那份紧绷感挥之不去。

周起杰颔首:“让水生去。他性子稳,守得住。” 周水生素以沉稳着称。

“毕节卫城防,交给三牛。他那暴炭脾气,正好压压那些可能冒头的魑魅魍魉。” 奢香接口,对周三牛的勇悍了然于心。她沉吟一瞬,又道:“小龙塘那边,让安洛和必诚带着念慈、念瑜回去住一段。三叔公走后,族老们守着老宅,加上斑奴,寻常宵近不得身。那里离禄水近,若有异动,锁龙井……” 她没说完,但周起杰和刘瑜都明白,小龙塘不仅是根基,更是地脉枢机所在。

“好。” 周起杰沉声应下,正要再言,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侯爷!” 是周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府门外……有客求见。自称北平燕王府长史,姓葛,持燕王名帖。”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三人脸上光影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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