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阴云笼罩在星城工学院的上空。
宿舍里的空气是凝滞的。
林志远把一本《电路分析》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到底是谁发明的?”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晃得人眼晕。
“反正毕业了我就进我爸的厂里,学这个有什么用。”
旁边的刘建国没理他,嘴里念念有词,正把一个个公式往脑子里塞。
他的目标很明确,拿高分,毕业进国营大厂,端上铁饭碗,这是他家三代工人的最高理想。
另一个角落,陈文博扶了扶眼镜,正在跟自己较劲。
“如果把基极偏置电阻的数值再提高百分之五,理论上静态工作点会发生偏移,但这会不会导致饱和失真提前出现?”
他沉浸在理论的海洋里,对考试本身反而没那么在意。
张汉玉没有说话。
他的书本摊开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越过了这些枯燥的公式,飘向了一个由这些符号构成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
考场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高等数学》的最后一道附加题,难住了大部分人。
那是一道关于傅里叶级数在信号处理中应用的题目,超出了课本的范围。
许多人直接放弃了。
张汉玉却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完成了演算。
他的解题步骤干净利落,甚至在最后还用另一套级数理论进行了简单的验证,两种方法得出了相同的结果。
交卷的时候,监考的王教授特意多看了他一眼。
几天后,王教授的办公室。
“张汉玉同学,你过来一下。”
王教授把他的卷子放在桌上,指着那道附加题。
“这个解法,很漂亮。”
王教授的语气里带着欣赏。
“但这个验证思路,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教材里可没有。”
“图书馆里一本苏联的旧教材上看到的,叫《信号与系统》。”
张汉玉如实回答。
王教授点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
“书读得多是好事。你的理论基础,在这一届学生里,无人能及。”
他话锋一转。
“但是,张汉玉同学,理论终究是理论。我们国家的工业基础还很薄弱,现在最需要的,是能扎根车间,解决实际问题的工程师,而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理论家。”
“打好基础,按部就班,不要好高骛远。”
这几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张汉玉心里。
他想反驳。
他想说,没有先进的理论指导,所谓的“解决实际问题”永远只是在原地打转,修修补补。
可他看着王教授鬓角的白发,还有那真诚又带着一丝担忧的表情,把话又咽了回去。
“谢谢教授教诲。”
走出办公室,秋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巨大的鸿沟。
理论与应用的鸿沟。
思想与现实的鸿沟。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他要跨过去。
他一定要跨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张汉玉几乎成了图书馆的常驻居民。
他不再局限于课程相关的书籍。
《逻辑代数》、《半导体物理》、《汇编语言程序设计》,一本本在他看来如同珍宝的书,被他从书架的角落里翻找出来。
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再次遇到了苏晓萌。
她面前也堆着一摞书,正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期中考得怎么样?”
苏晓萌抬头,笑着打了个招呼。
“还行。”
张汉玉在她对面坐下。
“你呢?”
“也还行。”
苏晓萌的回答很轻松,她指了指张汉玉手边那本《数字逻辑电路》。
“你也对这个感兴趣?我还以为只有我们高年级的才会看。”
“想多了解一些。”
张汉玉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总觉得,我们现在学的东西,离造出一台真正的计算机,还太远了。”
“当然远了。”
苏晓萌理所当然地说。
“一台计算机,包含了几万甚至几十万个元器件,背后是整个国家的工业体系。我们现在学的,只是其中最基础的一小块砖头。”
她的话很现实,却让张汉玉更加烦闷。
“可我不想只学怎么造砖头。”
张汉玉抬起头,直视着她。
“我想知道,怎么用这些砖头,盖起一座房子。”
苏晓萌愣住了。
她看着张汉玉的脸,那张年轻的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渴望。
那不是一个学生对知识的好奇。
那是一个创造者,对创造本身的野心。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哥德尔、图灵的传记。
那些改变世界的天才,在年轻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盖房子,可不容易。”
她轻声说。
“我知道。”
深夜,宿舍里响着三道平稳的呼吸声。
林志远睡得很沉,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
刘建国偶尔会说两句梦话,含糊不清地念着某个公式。
陈文博则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只有张汉玉还醒着。
台灯昏黄的光,照亮了他面前的一方小天地。
他摊开笔记本,上面是《电路分析》课本里的一个标准的全加器电路图。
复杂,臃肿,为了理论上的严谨,用了大量的元器件。
王教授的话,苏晓萌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打好基础。”
“盖房子不容易。”
他拿起铅笔,却没有在笔记本上写一个字。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本从废品站里淘来的外文杂志。
【Integrated circuit】
集成电路。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现在当然造不出集成电路。
但他可以借鉴那种思想。
那种把复杂的功能,用最精简、最高效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的思想。
他推开课本,拿过一张干净的草稿纸。
他不再去想那些标准的、教科书式的答案。
他开始从最底层的逻辑门开始思考。
一个“与门”,一个“或门”,一个“非门”。
如何用最少的晶体管和电阻,去实现一个全加器的功能?
他忘了时间,忘了周围的一切。
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画出一个个符号,一条条连接线。
擦掉。
重来。
再擦掉。
再重来。
当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他终于停下了笔。
草稿纸上,是一个全新的电路图。
它看起来那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
比起教科书上那个庞大复杂的图,它就像一个不起眼的草稿。
可张汉玉知道,它不一样。
这是他的。
这是第一个,完全由他自己思考,自己设计,为了“实用”而不是为了“理论”而诞生的东西。
它是一个开始。
是他从“学知识”到“用知识”的第一步。
他拿起铅笔,在图纸的角落,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
【孵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