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杆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浑浊不堪的死水潭,溅起的不仅是水花,还有沉底的淤泥和腥臭。豁牙死了,尸体被冲回了南滩,北滩的龙爷要血洗南坡。
水虺扶着棚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脚踝的疼痛在这一刻反而变得麻木。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昨晚的情景——那两声突兀的落水声,追兵被引开的呼喊,还有豁牙至今未归……难道,豁牙当时不是为了接应他,而是遭了北滩的毒手?可尸体怎么会出现在南滩?是老篾头说的那条老河道的水流方向?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收紧。而织网的人,此刻正慢悠悠地朝着他们的草棚走来。
老篾头依旧是那副佝偻着身子、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外面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与他无关。他走到棚口,没进来,浑浊的眼睛先扫了一眼棚内,在看到睁着眼睛、目光沉静的老鬼时,他眼皮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都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了半辈子。
水虺盯着他,没回答,反问道:“豁牙怎么死的?”
老篾头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真情实感:“谁知道呢?乱岔河哪天不死人?也许是失足落水,撞到了石头,也许是……碰上了水鬼。”他话里有话,目光却看向水虺,“现在追究这个没用。北滩的人认定了是咱们南坡下的黑手,龙爷的脾气,你们也见识过一点了。他不会善罢甘休。”
“那我们怎么办?”阿青声音发颤,抱紧了细仔。
“怎么办?”老篾头咧了咧嘴,露出黄牙,“要么,等着北滩的人冲上来,把咱们这些老弱病残都剁了喂鱼。要么……”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水虺身上,“就得让他们知道,南坡不是面团,随便他们怎么捏。”
水虺冷笑一声:“就凭我们这几个?还有我一瘸一拐的腿?”
“不是还有南坡这么多张嘴吗?”老篾头慢悠悠地说,“平日里是散沙,被人欺负惯了。可刀子真要架到脖子上了,兔子还知道蹬蹬腿。”他抬手指了指棚外,“听到没?南坡的人,也开始聚拢了。”
棚外,原本只是隐约的喧哗声确实变得清晰起来,夹杂着恐惧的议论、女人孩子的哭叫,还有男人们被逼到绝境的、带着颤音的怒吼。乱岔河的南坡,像一锅即将被烧开的、浑浊的粥,开始翻滚冒泡。
“聚拢了又能怎么样?”水虺不为所动,“拿着烧火棍跟北滩的刀片子拼?”
“硬拼是下策。”老篾头摇了摇头,“得借势。”
“借什么势?”
老篾头没直接回答,反而看向了草堆上的老鬼,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这位老哥,看着是见过风浪的。你说,这时候,该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老鬼,眼皮缓缓抬起,那双深陷的、带着病态却异常清醒的眼睛,对上了老篾头审视的目光。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棚外的嘈杂似乎都远了。水虺和阿青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老鬼。
老鬼的嘴唇动了动,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但他抬起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极其缓慢地,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棚外北滩的方向,最后,手指弯曲,做了一个“勾”的动作,然后无力地垂下。
这个动作很简单,甚至有些含糊,但配合着他那沉静得可怕的眼神,水虺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听动静,引他们过来,利用南坡的地形。
老篾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道极细微的光,像是黑暗中划过的火柴头,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他深深看了老鬼一眼,脸上那惯有的、带着算计的平淡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些许松动,像是透过层层污垢,看到了底下埋着的一块不一样的石头。
“老哥是个明白人。”老篾头的声音低沉了些,不再看老鬼,转向水虺,“听见了?北滩的人正在气头上,肯定会打上门。南坡这边窝棚杂乱,小路岔道多,他们不熟。我们要做的,不是堵在坡口跟他们硬碰硬,是放他们进来,然后……”他用手做了一个分割包围的手势,“关门,打狗。”
水虺心头一震。这法子凶险,等于是把战场放在了自己家里,一个不慎,就是引狼入室,南坡这些老弱妇孺首当其冲。但反过来想,这确实是眼下唯一可能有点胜算的办法。利用熟悉的地形,抵消北滩人悍勇的优势。
“怎么打?”水虺追问细节,“南坡的人,心不齐,也没家伙。”
“心齐不齐,看怎么说了。”老篾头目光扫过棚外,“命都要没了,还有什么齐不齐?家伙嘛,”他嗤笑一声,“烂船上的钉子,灶膛里的柴火棍,河边捡的鹅卵石,哪样不能要人命?关键是要有人带头,把他们引到预设好的地方。”
水虺看着老篾头,又看看草堆上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的老鬼,心里清楚,这个“带头”的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他的“生面孔”,他的“过江龙”身份,他昨晚和北滩结下的梁子,都注定了他要被推到最前面。
脚踝还在钻心地疼,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好。”水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带人顶在前面。但是,”他盯着老篾头,“南坡的人,你得给我拢住了,别到时候背后插刀子。还有,打起来的时候,找两个机灵点的,护住这个草棚。”
老篾头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精明的平静:“放心,南坡再烂,也还没到对自己人下黑手的地步。这棚子,我让麻杆带两个人守着。”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也小心,别真把命拼没了。你活着,南坡才有点指望。”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佝偻着背,走进了棚外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开始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吆喝着聚拢人心,分配家伙,布置那些简陋却可能致命的陷阱。
水虺靠在棚壁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像擂鼓。他看了一眼老鬼,老鬼依旧闭着眼,但胸膛的起伏似乎平稳了许多。阿青紧紧抱着细仔,脸色苍白,眼神里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阿青,”水虺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待会儿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阿青重重地点头:“我知道。水虺哥,你……你也小心。”
水虺不再多说,弯腰捡起那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试了试力道,又摸了摸别在腰后的铁钎。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脚踝的剧痛,一步一顿地,走出了草棚。
棚外,南坡的男女老少,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脸上混杂着恐惧、绝望和一丝被逼出来的凶狠,正慢慢向坡上汇聚。看到水虺出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远处的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地面。
北滩的人,来了。
风,灌满了乱岔河破败的窝棚间隙,带着铁锈和血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