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边缘,焦烟未散,远处的清理工作正缓慢进行,人声依稀。众人聚在一处,商议着接下来的去向。
辛诚与沈青棠对视一眼,开口道:“圣命难违,我与青棠需即刻随陈大人返京述职。” 沈青棠轻轻点头,目光温婉地落在辛诚身上,其中蕴含着无需言说的支持与同行。
陈潇整理着略显狼狈的官袍,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戾气与凝重。
秦烈焰闻言,立刻站到辛诚身边,双手叉腰,火红的衣裳在灰败的背景下格外醒目,她朗声道:“我当然也跟着去京城!这书生身子骨脆得很,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脑子又总爱想些弯弯绕绕,没有我看着,怕是一阵风儿就能把他吹倒了!” 她语气霸道,看向辛诚的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众人的目光继而转向阿古娜。这位草原王女早已换回了便于骑行的劲装,身上沾染的尘土与血迹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此刻的决然。她微微昂起头,声音清晰而平静:“此间事了,承诺已践。我该回草原王庭了。”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凌云,很快又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凌云紧握着手中的“秋水”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迎向众人的目光,声音因连日的嘶吼与疲惫而沙哑,却异常坚定:“我,留下。重建山门,是我的责任。”
去向已明,气氛却陡然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辛诚、陈潇等人皆是心思通透之辈,如何看不出凌云与阿古娜之间那欲说还休的情愫与即将分离的黯然。陈潇轻咳一声,道:“既如此,我们先行一步,去山下准备车马。” 辛诚会意,拉了拉还有些不明所以的秦烈焰,与沈青棠、陈潇一同,默契地转身离去,将这片空间留给了凌云与阿古娜。
废墟之上,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呼啸而过的、带着焦糊气息的风。
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心头。
良久,阿古娜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她转过身,直面凌云,那双如同草原湖泊般清澈的眼眸,此刻漾动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离愁,有不舍,更有一种深植于血脉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师傅,”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和师傅在一起的日子。”
凌云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笨拙得不知如何表达。他看着她被风拂起的发丝,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光,最终,只是干涩地叮嘱道:“草原……路途遥远,风沙大,你……要注意安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担忧,“以后……师傅不在你身边了,你要……坚强起来。”
这生硬的关怀,却瞬间击穿了阿古娜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眼圈微微泛红,用力点了点头。为了驱散这过分悲伤的氛围,她试图扬起一个笑容,开始回忆起过往:
“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我非要拜你为师,你板着脸问我‘你的诚是什么’……我当时还以为,你这中原大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图我……” 她说到这里,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少女的娇憨与羞涩。
凌云的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误会,当时阿古娜戒备又倔强的眼神,如今想来,竟如此鲜活。
“还有那次,你为了追查线索,受了那么重的伤,昏迷不醒……” 阿古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与心疼,“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光了,才换来那些救命的药材……还好,还好你挺过来了。”
“后来,你伤好了,带着我,半夜去‘光顾’了那家坑骗我的当铺……” 她的眼中重新泛起笑意,带着一丝快意恩仇的狡黠,“把当来的银子,全都散给了城西的贫苦人家。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行侠仗义’,也可以是那样……嗯,不拘一格。”
她一件件地说着,从初遇的误会,到共患难的相依,再到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充满暖意的日常。那些共同的记忆,如同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此刻被她一一拾起,串联成一条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项链。
聊着聊着,阿古娜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清脆,在废墟间回荡。可笑着笑着,那笑声渐渐变了调,化作了压抑不住的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挣脱了束缚,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滚落下来,滴落在脚下的焦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不是在哭离别,而是在哭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单纯而美好的时光。
凌云默然。他看着她的眼泪,心如刀绞。他想抬手为她拭泪,想将她拥入怀中,想告诉她不要走。可掌门的责任、重建山门的重任、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身份与地域的鸿沟,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动作和言语。他只能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承受着这份无声的痛楚。
半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承诺,声音沙哑却无比郑重:
“阿古娜……待我重建宗门,诸事安定……我,北上寻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海誓山盟,只有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一句承诺。
阿古娜抬起泪眼,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更加汹涌,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带着泪花的、凄美的笑容。
她知道,她该走了。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眉、此刻的眼,都烙印在心。然后,她猛地转身,不再回头,朝着早已等候在远处的草原护卫队伍走去。步伐决绝,背影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脆弱。
就在她即将翻身上马的那一刻,风中,忽然飘来了一阵熟悉的、带着草原辽阔与忧伤的歌声。那是她用草原语轻声吟唱的歌谣,声音空灵而悠远,正是曾经在凌云最低谷、最迷茫时,她为他唱过的那首: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地上的娃娃想阿妈。
阿妈的毡房暖又暖,
迷路的小马驹快回家。
风儿吹过绿草洼,
长生天保佑咱的家……
不怕不怕,月亮菩萨看着呐,
天亮就能找到家……”
歌声随着风儿,飘过废墟,飘过焦土,丝丝缕缕,缠绕在凌云的心头。那歌声里,有故乡的呼唤,有离别的愁绪,有深深的祝福,更有他们之间,无法用言语道尽的万语千言。
凌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座废墟。他紧握着剑,指节捏得发白,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唱着歌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那歌声也终于消散在风里。他始终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坚毅的眼眶,终究是泛起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湿润红痕。
风,依旧在吹,卷起灰烬,如同祭奠这场无疾而终的深情。
另一边。
孙碧云道长不知何时已来到辛诚身旁,浮尘轻摆,仙风道骨。
“辛小友,此间事了,贫道也该返回武当了。”
辛诚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孙道长此次援手之恩。”
孙碧云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师尊老人家不会插手以后的事。”他顿了顿,传达着那位武林神话的嘱托,“他只托我带话给你:保持初心,莫要放弃。”
言罢,孙碧云不再多留,身形飘忽,几个起落间,便已远去,消失在苍茫山色之中。
而凌云,在平复了心绪后,找到了依旧守护在渡难禅师法身旁的释空。
释空经过连番巨变,眉宇间少了几分鲁莽,多了几分沉静与坚毅。
凌云对着渡难禅师的法身深深一拜,然后对释空诚恳道:“释空师兄,渡难禅师法身不朽,乃佛门祥瑞,亦是天剑山精神的象征。凌云恳请,能将禅师法身留于此地,受我新建宗门世代供奉,以昭示禅师舍身渡难、精神不灭之德。”
释空看着师尊宝相庄严的法身,又看了看眼前这片需要希望与信念的废墟,以及凌云眼中那份真诚与担当,他双手合十,深深还礼:
“阿弥陀佛。师尊舍身于此,便是与此地众生结下不解之缘。凌掌门既有此心,贫僧……愿留下,助掌门一臂之力,亦常伴师尊法身左右。”
凌云重重抱拳:“多谢师兄!”
废墟之上,新的因缘,正在悄然缔结。而离别之痛,则将化为前行的力量,深埋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