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洲的“古物鉴析处”设在都护府后方一处僻静的独立院落,由原先的库房改建而成,守卫森严,却并无兵戈之气,反而透着一股书卷式的沉寂。三名被张沐亲自挑选的老吏,每日埋首于清理、记录那些自海底带回的“杂物”,工作枯燥而谨慎,严格遵守着长公主“只存不论”的指令。
然而,有些东西,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惊雷。
这日,一位姓陈的老吏在清理一块附着厚实钙化物的中型板状物时,按照流程,以极稀的醋酸小心滴淋,辅以竹签轻轻剔除。数日的耐心工作后,覆盖物渐渐剥落,露出了底下暗沉却依旧坚硬的材质——非金非石,触手温凉,竟似某种从未见过的合金。更令人心惊的是,板状物表面逐渐显露出清晰的阴刻线条。
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也非简单的装饰图样。它构成了一幅……星图。
陈老吏年迈昏花的眼睛几乎贴到了板上,他年轻时曾因兴趣涉猎过一些星象杂学。他颤抖着手指,循着那些精准而奇异的连线,辨认出了几个模糊熟悉的星官轮廓,但其主体,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星空布局,星辰的标注方式、连线的逻辑,与他所知的一切星图迥异。在星图的一角,还有一个极简的、却充满几何美感的符号,像是一只抽象的眼睛,凝视着千古。
“这……这是……”陈老吏骇得几乎失语,他猛地想起张都护严令,不得妄加揣测。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准备依规将发现记录在册,并将此物单独封存。
就在他提笔欲写时,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夜枭啼鸣却又略显滞涩的声音。陈老吏并未在意,夷洲山林多怪鸟,他已习以为常。
他不知晓的是,就在他全心辨识星图的那一刻,院落外百余步的一棵高耸古木的茂密树冠中,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透过一架制作精巧、视域远超寻常的单筒“窥镜”,清晰地观察着他面对星图时那难以掩饰的震惊表情。那身影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随即如同鬼魅般滑下树干,消失在密林之中。
消息很快通过蓬莱的秘密渠道,呈送到了胥弥面前。
“星图?非此世之星空?”胥弥抚摸着手中温润的玉珏,眼中光芒大盛,之前的猜测得到了初步的印证。“果然……是那里!‘沉默群岛’埋葬的,果然是‘观测者’的遗产!”他兴奋地在密室中踱步,“汉人愚钝,只当是古物封存,却不知他们触碰到的,是窥探宇宙奥秘的钥匙!”
他立刻意识到,这比获得一两种新式武器重要千百倍。必须得到它!不惜一切代价!
“通知我们在长安的人,”胥弥对暗卫首领下令,语气斩钉截铁,“将‘张沐于海外获天书,秘而不宣,意图窥测天命’的消息,巧妙地、分层次地放出去。尤其,要让未央宫里那位年轻的皇帝,和他的母亲馆陶公主,‘无意间’得知。”
他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让汉廷内部的猜忌和贪婪,成为他夺取秘密的最佳助力。
长安,未央宫。
刘荣面前的御案上,摆着几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奏报:一份是馆陶公主“忧心国事”,提及海外或有“谶纬妖物”现世,提醒皇帝需警惕有人借此“蛊惑人心,图谋不轨”;一份是某个御史上书,隐晦批评某些边将“私藏祥瑞,不献于朝,其心难测”;还有一份,则是王监军最新送来的密报,提及夷洲那“古物鉴析处”近日守卫愈发森严,张沐曾于深夜独自前往,停留近一个时辰。
这些信息碎片,在刘荣那颗早已被猜忌填满的心中,迅速拼凑成一个可怕的图景。阿娇的沉默,张沐的异常,流言的指向……“天书”?“窥测天命”?难道他们真的找到了什么足以动摇国本的东西,想要隐瞒下来,另有所图?
“朕才是天子!天命在朕!”一股混合着愤怒、恐惧和被背叛感的情绪冲上刘荣头顶。他猛地一拍御案,厉声道:“传旨!命尚书台拟旨,责成东海都护张沐,将近期于海外所获一切‘古物’、‘图册’,造册封箱,即刻派专人护送入京,交由少府查验!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简单而粗暴,充满了帝王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彻底打破了阿娇试图维持的微妙平衡。
旨意尚未离开长安,阿娇便通过兰台的渠道知晓了内容。她站在兰台密室的寰宇图前,看着那道象征皇权的箭矢即将射向夷洲,眼神冰冷。
刘无采立于她身后,低声道:“殿下,陛下此旨,打乱了我们的部署。胥弥的离间计,见效了。”
阿娇沉默片刻,指尖在那片迷雾海域上重重一点。
“他想要看?好,那就让他看。”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决断。
“但我们给他看的,只能是我们想让他看到的。”
“无采,你亲自去一趟夷洲,带着我的密令。让张沐接旨,并‘遵旨’办理。将所有带有明确符号、图案,尤其是那幅星图,以及任何材质特殊、难以解释的物品,全部秘密转移,妥善藏匿。挑选一批年代久远、形制古朴,但无明确指向性、可解释为前朝海商遗物或海外土着器物的东西,充作‘所获古物’,造册送入长安。”
“同时,”阿娇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让我们在朝中的人,开始弹劾王监军窥探军机、构陷大将。馆陶公主那边……她不是喜欢散播流言吗?找几个御史,参她一个‘交通外臣、干预朝政’。”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风暴不可避免,那她便要趁着这场风,将一些碍眼的枯枝败叶,一并清扫。
“是!”刘无采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阿娇独自留在密室,目光再次投向寰宇图。刘荣的猜忌,胥弥的阴谋,馆陶的搅局……这些固然麻烦,但比起那片迷雾之后可能隐藏的真相,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张沐,我们必须更快一些。她在心中默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必须先一步,读懂那来自远古的讯息。
夷洲,张沐接到了来自长安的明发旨意,也几乎在同时,收到了刘无采秘密送达的阿娇手令。
他仔细阅读了两份文书,将圣旨置于案上,拿起阿娇那封笔迹熟悉的密信,反复看了数遍,紧绷的嘴角终于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殿下知我。”
他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大张旗鼓地准备“献宝”,严格按照圣旨要求,挑选“合格”的古物,登记造册,装箱待运,做足了恭顺臣子的姿态。另一方面,在刘无采的协助下,将真正的核心发现,包括那幅惊世骇俗的星图,秘密转移到了夷洲内陆一处更为隐蔽、由格物所直接控制的山体密库之中。
都护府外,王监军看着一箱箱被贴上封条的“古物”被抬出,心中暗自得意,以为自己的密报起了作用,皇帝终于要对张沐下手了。他却不知,自己监视的目光,早已被张沐和阿娇利用,成了这场“偷梁换柱”大戏的观众。
海风依旧吹拂着夷洲,带着咸腥的气息和暗涌的波澜。张沐站在码头,目送着装载“贡品”的船只在御前侍卫的“护送”下驶向长安,也目送刘无采乘坐的快船消失在另一方向的海平面,去执行阿娇的反击计划。
他手中紧握着那枚同心结,感受着其上传来的、与远方长安那位女子心意相通的坚定力量。
眼前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但他心中的方向,却从未如此清晰。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掀起一角。而他们要面对的,将是整个世界的未知,与人心最深处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