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下来的笑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奖励。
然而,岁安却觉得,这碗过于甜腻的粥,和清欢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又套上了一道更加沉重的枷锁。
他沉默地吃着粥,味同嚼蜡。
往后几天,才是岁安煎熬的开始。
午后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岁安蹲在院角的木架旁,手里捏着那根最细的刻刀,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石雕龙首那尚未点睛的瞳孔上。
龙睛,是石龙的魂魄所在。
下刀的力道、角度,差之毫厘,神韵便谬以千里。
他屏住呼吸,手腕悬停,整个世界都缩小到刀尖与石料接触的那一个点上。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温柔地笼罩了他。
岁安的手腕几不可查地一顿。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清欢拿着一块素净的棉帕,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极其轻柔地替他擦拭着额角。
那里其实并没有汗。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
“累了就歇会儿。”
她的声音像羽毛,拂过他的耳畔。
岁安胸腔里那股刚刚凝聚起来的气,瞬间泄了。
他闭了闭眼,将心底涌起的那丝烦躁强行压了下去,低声道:
“不用,我不渴,也不累。”
清欢似乎没听出他语气里那微不可察的僵硬,或者说,她选择忽略。
她笑了笑,将帕子收回,又端过旁边晾着的温水:
“那喝口水吧,天气燥。”
他看着那杯水,又看了看她温柔却执拗的眼神,沉默地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
温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退回她的小凳上,继续拿起绣绷。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刻刀划过石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绣花针穿过绸缎的轻响。
岁安重新凝神,试图再次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感觉。
龙的眼眶轮廓在他脑中渐渐清晰,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举刀。
然而,不过一刻钟。
那片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脖子酸不酸?我帮你揉揉?”
岁安握着刻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感到自己刚刚搭建起的、通往创作秘境的那座独木桥,又一次在她温柔的关切的冲击下,轰然断裂。
他甚至能听到脑子里那根名为“专注”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不用。”
这一次,他的声音更沉,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清欢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地收了回去,轻声道:
“好,那你忙。”
她退回原位,院子里再次陷入寂静。
可岁安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沉浸进去了。
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时刻警惕着身旁的动静,等待着下一次“关怀”的降临。
雕刻,变成了一场与干扰源的无声对抗。
他烦躁地放下刻刀,看着那依旧空洞的龙眼,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在下午他去溪涧挑选石料时,达到了顶峰。
他需要为接下来的大型浮雕准备一块质地均匀的青石,跟清欢说好要去一个时辰。
清欢当时正在晾晒衣服,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点头,语气如常:
“好,早点回来。”
岁安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心情走出家门的。
山涧的空气清新冷冽,溪水潺潺,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觉得胸腔里那股憋闷散了些许。
他蹲在溪边,仔细地敲打、辨认着每一块可能的石料,渐渐找回了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
时间在寻找中悄然流逝。
当他终于找到一块大小、纹理都近乎完美的石料,心头一喜,正准备弯腰抱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溪对岸。
那棵老槐树下,一个静静站立的身影。
是清欢。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山风拂动她的发丝和衣角,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一股寒意,瞬间从岁安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无论走到哪里,线的那一头,都牢牢攥在她的手里。
他直起身,隔着潺潺的溪水,声音有些发冷:
“你怎么来了?”
清欢的脸上立刻漾开一个柔柔的笑容,仿佛他的不悦只是她的错觉。
“我在家没事,就想来看看你。”
她的声音透过水声传来,依旧温柔。
“你挑你的,不用管我。”
不用管她?
岁安看着怀里沉甸甸的石料,又看了看对岸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只觉得这块完美的石头,此刻重若千钧,狠狠地压在他的心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语。
岁安抱着石头,步履沉重,清欢跟在他身后,依旧安静,但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在两人之间。
夜晚如期而至。
油灯被吹熄,月光漫进屋内。
岁安平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黑暗,白天那种无所不在的束缚感,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身边传来窸窣的声响。
清欢侧过身,面向他,然后,如同过去几晚一样,她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柔弱的阴影,这是一个无声的、等待亲吻的姿势。
岁安看着她。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脸,白天被打断创作的不甘,以及在溪边被监视的寒意……
所有的烦躁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冲撞着他的理智。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顺从地俯身。
他停顿了。
那一秒钟的迟疑,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拉长,清晰得如同一声惊雷。
清欢闭着的眼睛,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盛满柔情和依赖的眸子里,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熄灭。
她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默默地转过身,用背脊对着他,将自己蜷缩起来。
岁安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开始轻微地、克制地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