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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死寂的走廊深处,那台二十四小时运转的自动贩卖机内部突然发出一连串沉闷的机械运作声——齿轮咬合,弹簧压缩,最后是“咔嗒”一声脆响,清晰得如同骨骼断裂。一罐冰凉的罐装咖啡从取物口滚落出来,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金属凹槽里,无人认领。

齐思瞒的视线被这突兀的声响拽了过去。他靠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坐而麻木发硬,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他盯着那罐咖啡,铝制的罐身很快凝结出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汇聚,滑落,在贩卖机底部积起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滴答。又一滴。声音在过分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耳膜,清晰得如同某种倒计时,某种生命流逝的刻度。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拖着沉重的身体挪了过去,冰凉的硬币投入投币口,发出几声空洞的回响。指尖在同样冰冷的按键上按下。熟悉的流程,熟悉的“咔嗒”声,又一罐咖啡滚落。他弯腰拾起,指尖瞬间被冰凉的湿意包裹。是云依以前常喝的那种牌子,廉价,味道寡淡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他拉开拉环,微小的气体释放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冰凉的黑色液体滑入喉咙,那股熟悉的、被云依无数次嫌弃的苦涩焦糊味瞬间充斥口腔。齐思瞒盯着贩卖机取物口边缘,一滴新的水珠正在缓慢成型,摇摇欲坠。他突然想起云依皱着鼻子抱怨的样子:“自动贩卖机的咖啡最难喝了!简直就是刷锅水!”可抱怨归抱怨,她每次还是会买一罐,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地抿着,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那时他不理解。现在,握着这罐冰冷的“刷锅水”,那苦涩的味道如同钢针,扎破了连日来紧绷的麻木。他明白了。难喝。是的,难喝才能像一记耳光,抽散混沌的睡意,让人保持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一种被苦涩强行锚定的“平静”。倘若没有这罐难喝的咖啡,没有这冰冷的触感和令人皱眉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得知魅姬死讯、云依被俘的瞬间,就被那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陷入彻底的疯狂。这难喝的液体,竟成了维系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寓楼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此刻因为齐思瞒指间香烟的持续燃烧,混入了一种更为复杂、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陈年累月未曾彻底晾晒的被褥散发出的、带着灰尘的霉腐味;是某个角落可能残留的、未及时清理的呕吐物酸馊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却顽强钻进鼻腔的甜腥气。它们彼此纠缠,在消毒水的基底上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仿佛置身于废弃医院太平间般的混合气味。

齐思瞒的太阳穴猛地一抽,突突地跳动起来,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不安分地鼓胀。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试图用更浓烈的焦油味驱散那股甜腥。徒劳。那气味如同附骨之疽。他意识到那是什么了——血的味道。不是新鲜的、带着生命热度和铁锈金属气息的血液,而是干涸已久的、沉滞的、带着陈旧铁锈和腐败腥甜的沉闷气味。他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扫向脚下灰白的地砖。几处颜色略深的污渍,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如同泼洒后又被匆忙擦拭过的印记。这些深色的斑点,一路断断续续,蜿蜒着,指向走廊尽头的那个转角,消失在视野的盲区。那黑暗的转角,像一个沉默的伤口。

啪嗒。

毫无预兆地,头顶上所有惨白的声控灯管,在同一瞬间熄灭。

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兜头浇下,瞬间淹没了整个走廊,也淹没了齐思瞒。视觉被彻底剥夺,其他感官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他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近乎失控的疯狂速度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咚”的巨响,像一面破鼓在狭窄的房间里被死命捶打。紧接着,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汹涌而来,如同遥远海岸线上永不停歇的、沉闷而绝望的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要将他彻底淹没在这黑暗的孤岛。

三秒。

如同三个世纪般漫长。

啪嗒。

灯光骤然恢复,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扎得他眼球生疼。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就在这短暂的适应间隙,他感到脸上和脖颈传来一片冰冷的湿意。他茫然地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满了细小的水珠。衣服的肩膀和前襟,也洇开了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如同被墨汁浸染。他猛地扭头看向身侧的窗户——那扇原本紧闭的推拉窗,此刻竟被推开了一道一掌宽的缝隙!冰冷潮湿、带着泥土和城市废气的夜风,正毫无阻碍地灌入走廊,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自己什么时候开的窗?完全不记得!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站起来过!刚才那三秒的绝对黑暗里,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被橡皮擦粗暴抹过,只留下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他只隐约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在灯光熄灭的刹那,自己似乎……闭上了眼睛?一种难以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是睡着了?还是在黑暗中晕厥了短短一瞬?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

窗外,紧邻着公寓楼的一棵巨大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在尚未停歇的风雨中剧烈摇晃。路灯昏黄的光线穿过交错的枝干,将扭曲舞动的树影投射在走廊内侧空白的墙壁上。那些影子时而清晰如张牙舞爪的鬼魅,时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混沌。

齐思瞒的视线无意识地追随着墙上的光影变幻。突然,在某个光影交错的瞬间,那些摇曳的枝干轮廓,极其诡异地扭曲、拼凑、重组——

一个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老人侧影!

一个怀抱襁褓、低头垂泪的妇女剪影!

甚至……还有一个模糊不清,却分明带着某种狞笑意味的男性轮廓!

“呃!”齐思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移开视线,死死盯住自己脚前一小块污渍斑斑的地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幻觉!一定是幻觉!疲惫和压力像两只无形的手,正在粗暴地撕扯他的神经,将他的感官拖入混乱的泥沼!

“叮——!”

身后不远处的电梯门,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电子提示音,紧接着是沉闷的开门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炸雷。

齐思瞒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差点跳起来。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电梯轿厢里惨白的光线倾泻出来,映照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似乎极其疲惫,慢吞吞地站起身,动作迟滞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一双沾着泥水的旧皮鞋拖沓地踩在地砖上,发出“嚓……嚓……嚓……”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是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

他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眉头紧锁,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佝偻的肩背上。他目不斜视地从齐思瞒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经过,浓重的烟味和汗味混合着廉价须后水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墙角这个形容枯槁、如同幽魂般的存在,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某个房门前,掏出钥匙,开门,闪身进去,关门。

“咔哒。”

落锁声清脆。

脚步声消失,电梯门也缓缓合拢。走廊瞬间再次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所笼罩。刚才那个上班族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一丝生气,反而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消散后,留下的却是更加令人窒息的空虚和诡异。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头顶上方,那布满方形格栅的通风管道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在狭窄的金属管道里快速爬行,爪子刮擦着管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那声音时断时续,却顽强地持续着,并且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刻板的固定节奏——刮擦,停顿,刮擦,停顿……如同某种神秘的密码。

齐思瞒的神经被这声音死死揪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靠近走廊中段的一块方形吸音吊顶瓷砖的边缘,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更令人心悸的是,从那道缝隙里,正极其缓慢地渗出一些粘稠的、暗黄色的液体!那液体如同垂死的蜗牛爬行留下的痕迹,沿着瓷砖边缘蜿蜒,正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扩大着浸染的范围,在白色的板材上留下丑陋的污渍。

与此同时,走廊深处某个紧闭的房门内,清晰地传来老旧抽水马桶启动的轰鸣!水箱里的水流如同决堤般汹涌而下,哗啦啦的冲水声持续了整整一分钟之久,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和漫长。

当那震耳欲聋的冲水声终于停止,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寂静中,另一种声音清晰地钻入齐思瞒的耳朵。

滴答。

不再是贩卖机的水珠。是水滴落在坚硬物体表面的声音。但这一次,声音变了。它不再是随机的滴落,而是变成了某种刻板、冰冷、毫无感情的规律敲击——

咚。咚。咚。

间隔精准得如同节拍器。声音沉闷,仿佛来自墙壁内部,又像是有人在隔壁房间,用指关节极其轻微地、一下下叩击着共用的墙壁。每一声“咚”,都像一记小锤,轻轻敲在齐思瞒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咚。咚。咚。

他下意识地开始默数。一、二、三……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数到第十七下时,那叩击声毫无征兆地,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

齐思瞒的目光投向电梯旁悬挂的那个方形电子钟。惨绿色的数字,正无声地跳动着,从04:03,变成了04:04。

04:04。四个冰冷的数字,像四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死死地凝视着他。

他的右手,在裤子口袋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指尖触碰到的是半包被自己身体和走廊潮气彻底浸透、变得软塌塌的香烟;是那个冰凉的、棱角已经被磨得有些圆润的银色打火机;还有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被他下意识展平、此刻同样带着湿气的皱巴巴钞票。这些小物件成了他与现实唯一的、微弱的连接点,仿佛通过触摸它们,才能确认自己并非完全坠入虚无。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转变。浓重的墨黑被一种压抑的、浑浊的铅灰色所取代,如同被脏水反复漂洗的抹布,沉重地覆盖在城市上空。然而,走廊内部,失去了路灯的映照,反而显得比之前更加昏暗、深邃。惨白的灯光似乎被这渐浓的暮色所吞噬,变得愈发无力。

齐思瞒疲惫地挪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双腿,试图换个姿势。就在他身体微微移动的刹那,他的视线扫过对面的墙壁——那里投射着他被灯光拉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巨人。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的身体已经停止移动,墙上那个巨大的、模糊的头部影子,却极其明显地、延迟了大约半秒钟,才缓缓地、极其不协调地“跟”了上来!

仿佛那个影子拥有自己独立的意志,或者……存在着某种无法同步的时空错位!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后颈!齐思瞒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瞬间倒竖起来!他猛地僵住,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死死地盯住墙上那个似乎比他“慢半拍”的影子,连呼吸都停滞了!

“咳!咳咳咳……!”

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肺部如同被粗糙的砂纸摩擦,撕裂般的痛楚让他不得不弓起背,咳得撕心裂肺。这咳嗽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墙壁反复折射、放大,层层叠叠地回荡开来!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在他周围,在墙壁里,在通风管道中,同时爆发出痛苦压抑的呛咳!

这恐怖的、被放大的多重回声,像无数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咳嗽回音尚未完全消散之际——

头顶通风管道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窸窣爬行声,陡然变得无比急促!像是里面的东西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开始疯狂地逃窜!爪子刮擦金属管壁的声音密集如雨点!

紧接着!

“砰!!!”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重物从高处狠狠摔落在金属管道底部的巨响,猛然从天花板上方炸开!震得整个走廊仿佛都随之颤抖了一下!吊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随后,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那持续了半夜的窸窣声,彻底消失了。

齐思瞒捂着剧痛的胸口,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那块渗着暗黄水渍的裂缝瓷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滴答。

水珠滴落的声音似乎又回来了,却显得更加空洞。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电子钟,寻求时间这个唯一可靠的坐标。

然而,惨绿色的数字,开始发疯了!

04:05… 04:07… 04:04… 03:59…数字疯狂地、毫无规律地跳跃着!时快时慢,时而向前,时而倒退,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舞者,在小小的屏幕上癫狂地扭动!

齐思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猛地一沉!他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亮屏幕。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然而,更深的寒意瞬间将他冻结——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数字,竟然和墙上的电子钟一样,开始了同样疯狂、无序的闪烁跳跃!01:22… 05:48… 11:03…数字疯狂地变幻,如同坏掉的霓虹灯牌!

幻觉?还是现实?

他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用力地按下锁屏键,屏幕熄灭。再按,解锁,屏幕亮起——数字依旧在疯狂跳动!锁屏,解锁!再锁屏,再解锁!他像个绝望的溺水者,徒劳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第三次解锁之后,手机屏幕猛地一暗!

彻底黑了。

无论他怎么用力地按开机键,屏幕再也没有亮起。冰冷的黑色屏幕,如同一块小小的墓碑,倒映着他此刻惊恐绝望、毫无血色的脸。

嗡——嗡——

走廊的灯光,如同呼应着这数字的疯狂和手机的死亡,也开始剧烈地明灭闪烁!惨白的光线如同濒死者的喘息,急促地亮起,又急促地熄灭,再亮起……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剧烈地明暗交替,像一个坏掉的、巨大无比的闪光灯!

更可怕的是,齐思瞒惊恐地发现,自己原本因为咳嗽而急促的呼吸节奏,竟然不自觉地、被这灯光闪烁的诡异频率所同化!光灭,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光亮,他又猛地吸一口气!他的身体,他的呼吸,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被这疯狂闪烁的灯光牵引着,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同步!

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旁边的墙壁稳住身体。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冷刺骨、粘腻异常的潮湿!

他猛地缩回手,借着疯狂闪烁的灯光低头看去——墙壁上那看似完好的廉价墙纸,在他手指触碰的地方,竟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墙纸下的海绵填充物,不知何时早已吸饱了不知来源的水汽,变得湿冷、肿胀、绵软!那触感……那触感……竟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的、冰冷滑腻的皮肤!

“呃啊!”一声压抑的、带着极端恐惧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就在这时!

“哐啷…哐啷…哐啷…”

一阵金属轮子碾过地砖的声响,由远及近,从走廊的另一个尽头传来。声音沉重而规律,像是医院里运送重物的推车。那声音穿透了灯光闪烁的诡异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现实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齐思瞒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扭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走廊通向另一个单元和楼梯间的拐角!

“哐啷…哐啷…哐啷…”

轮子声越来越响,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那推着车的身影就会从拐角处出现!

声音到达了拐角!达到了顶点!

然后——

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

紧接着!

“咚!!”

一声沉闷的、如同装满重物的麻袋狠狠摔落在地的巨响,从拐角那边清晰地传来!

死寂。

只有灯光还在疯狂地明灭闪烁。

齐思瞒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拐角,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动弹。时间在疯狂闪烁的光影中失去了意义。一秒?一分钟?一个世纪?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滑坐到了冰冷刺骨的地砖上,背靠着那堵如同活物般湿冷的墙壁,双腿毫无知觉。

终于,他鼓足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抬起头,越过拐角,望向走廊的尽头——

空无一人。

只有惨白闪烁的灯光,映照着空荡荡的、湿漉漉的地砖,和尽头那扇紧闭的、不知通往何处的防火门。

仿佛刚才那逼近的轮子声和沉重的落地声,只是他极度疲惫和恐惧下产生的、无比真实的幻听。

窗外的天空,那浑浊的铅灰色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鱼肚白所刺破。微弱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向大地。

走廊里,那场疯狂的灯光闪烁秀,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渐渐平息下来。明灭的频率越来越慢,最终,惨白的光线稳定地、持续地亮了起来,虽然依旧昏暗,却不再疯狂。

那个方形的电子钟,停止了它癫狂的舞蹈。惨绿色的数字,最终定格在——

07:20。

像一个最终的审判。

“叮——”

电梯运行的声音再次响起。片刻后,电梯门在齐思瞒身后不远处完全滑开。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白色口罩和橡胶手套的清洁工,推着一辆沉重的金属清洁车走了出来。车轮碾过地砖上那些尚未干涸的水渍和污迹,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清洁工推着车,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墙角、如同流浪汉般的齐思瞒。他头发凌乱,脸色灰败,双眼深陷,布满骇人的红血丝,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灰尘和不明的水渍。清洁工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避之不及的嫌恶。他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推动清洁车,车轮发出更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推着车走向走廊的另一侧,心里大概在祈祷,等自己清理到这边时,这个形迹可疑、散发着颓丧和危险气息的家伙最好已经消失。

晨光熹微,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艰难地渗入这幽深的空间,驱散了一些浓稠的黑暗,却带来了另一种冰冷、清晰的残酷。

齐思瞒的身体已经彻底麻木,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靠着墙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目光掠过那台冰冷的自动贩卖机,无意间停留在那光滑的金属侧面上。

那里,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晨光为那模糊的倒影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他看到了。

眼睛下方,是浓重的、如同被人狠狠揍过两拳的青黑色阴影,深深地嵌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原本乌黑的发丝间,不知何时,竟悄然生出了几缕刺眼的银白!它们混杂在黑发之中,如同被寒冬骤然侵袭的枯草。嘴唇周围和下巴上,一片青黑色的胡茬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野蛮生长,让他整张脸看起来憔悴、苍老、颓废不堪。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那是剧烈咳嗽时咬破的。

这张脸……陌生得让他心惊。仅仅一夜,如同跋涉了十年荒漠。

这一夜……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些交替出现的幻象和声响——扭曲的影子、诡异的爬行声、疯狂的时钟、湿冷的墙壁、逼近又消失的轮子声……是真实发生过的噩梦?还是自己精神崩溃边缘产生的、无比逼真的幻觉?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曾靠着墙壁昏睡过片刻?记忆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浸泡在冰冷的恐惧和麻木的疲惫里,完全无法拼凑。时间感彻底混乱,一切感知都变得可疑,如同身处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镜屋。

唯一清晰的感官残留,是清洁工推车经过他身边时,那车上挂着的、半透明黄色垃圾袋发出的沙沙摩擦声。袋子鼓鼓囊囊,透过薄薄的塑料,他看到了里面揉成一团的、带着可疑褐色污渍的纱布;一个标签早已磨损脱落、瓶身也模糊不清的塑料酒精壶;还有几个扎紧口的、印着醒目生物危险标志的亮黄色医疗垃圾袋。袋子里隐约可见一些使用过的注射器轮廓和沾着暗红色液体的棉球……医院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刺目的黄色,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但齐思瞒来不及深究,很快其他的声音再次将齐思瞒的注意力吸引力过去。

“吱呀……”

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但面料普通的深色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清晨微弱的光线照射在镜片上,反射出两片冰冷的白光,将他眼睛的位置完全遮蔽,只留下两个空洞的光斑,如同没有灵魂的面具。他目不斜视,步履匆匆,皮鞋敲击地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清脆,很快消失在电梯方向。

紧接着,隔壁的门也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厚实棉睡衣的大妈牵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小博美走了出来。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好奇地嗅着地面。大妈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那个蜷缩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身影。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惧和厌恶。她几乎是立刻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保护的急切,一把将小狗抱进了怀里,紧紧搂住,仿佛齐思瞒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她加快脚步,低着头,几乎是小跑着绕开他,走向电梯,自始至终没再往这边看一眼。

越来越多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妆容精致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对着小镜子涂口红;背着书包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跑过……新的一天开始了。生活的洪流,带着它固有的、不容置疑的惯性,汹涌地冲刷着这个角落。人们行色匆匆,目光偶尔掠过墙角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眼神里有好奇,有漠然,有嫌恶,有警惕……但没有任何人停留。没有询问,没有关心。他们的目光短暂地接触,又迅速地移开,投向各自生活的方向。别人的故事,哪怕是悲剧,在沉重的现实面前,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不合时宜。

齐思瞒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夹缝里的幽灵,沉默地看着这流动的、充满生气的、却与他毫无关系的世界。喧嚣的人声,脚步声,开关门声,电梯运行声……这些属于“日常”的噪音,此刻听在他耳中,却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

直到——

走廊尽头,他们公寓的那扇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云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显然刚醒不久,头发还有些蓬乱,穿着一件宽松的家居服,脸上带着宿醉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走廊,当视线触及墙角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怎么回事?”她快步走了过来,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未消的睡意和浓浓的困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的目光落在齐思瞒身上,当看清他那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一夜的惨状——那浓重的黑眼圈、刺眼的白发、丛生的胡茬、嘴角干涸的血迹、还有那身狼狈不堪的衣服——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清晰地掠过眼底。但云姝毕竟是云姝,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没有停留。此刻,任何多余的关心和询问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事,”齐思瞒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牵扯着干裂的唇皮,带来一阵刺痛。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为长时间的血液不通而麻木刺痛,不听使唤地打着颤。“我……睡不着。怕在房间里……吵到你们。”他避开了云姝的目光,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云姝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手臂传来的力量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

“影寒呢?”齐思瞒借着她的力,终于艰难地站直了身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还没醒,”云姝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目光扫过他憔悴不堪的脸,“我在屋里找不到你……才出来看看。”她的手臂依旧有力地支撑着他,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没事。”齐思瞒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微微挣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强撑的倔强。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云姝的肩膀,投向公寓那扇敞开的门,仿佛要穿透门板,看到里面沉睡的人。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苦涩得如同浸泡在黄连水里,“至少……还有个好消息,不是吗?”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沉重的确认,“云依姐……她还活着。”

云姝扶着他的手臂明显地僵了一下。她定定地看着齐思瞒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青黑色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却异常的清醒,甚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是那个叫封阳的人?还是某种直觉?但此刻,她选择相信。齐思瞒不会,也绝不可能拿云依的生死开玩笑。这个消息,是这片绝望废墟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倒刺的浮木。

“嗯。”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喉咙有些发紧,只吐出一个短促而坚定的音节。

“先回去吧,”齐思瞒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恐惧。他看向公寓门内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影寒……醒了。还要想……怎么跟她说呢。”那“说”字后面隐含的内容,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魅姬死了,甚至尸体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消息,如同即将引爆的炸弹,而他们,必须亲手将它交给那个还在沉睡的女孩。

云姝的目光也沉了下去,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她再次点头,声音干涩:“嗯。”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所有的沉重、焦虑、悲痛和即将到来的风暴,都凝结在这沉重的沉默里。云姝依旧稳稳地扶着齐思瞒的手臂,支撑着他麻木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扇敞开的、暂时提供庇护却又即将被悲伤和真相填满的公寓门走去。

走廊里,那滴答的水声似乎又响了起来,伴随着他们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仿佛在为这漫长而绝望的一夜,敲响最后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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