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过三更,咸阳狱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油灯芯子烧得只剩黄豆大的一点光,把牢房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冷风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带着渭水的潮气,吹得秦风裹紧了单薄的囚衣。他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明天刑场的画面 —— 寒光闪闪的刀、黑压压的人群、还有高高坐在监斩台上的廷尉,每一个念头都让他手心冒冷汗。
“后生,还没睡?” 邻牢的老儒生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了夜里的老鼠。他摸索着挪到牢栏边,枯瘦的手抓着冰冷的铁条,“我看你翻来覆去的,是在想明天的事吧?”
秦风猛地坐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老儒生,眼眶有点发热 —— 这牢里只有他们两人是 “同路人”,也只有老儒生能懂他的焦虑。“老丈,我…… 我怕明天出岔子。” 他也挪到牢栏边,声音发颤,“我记了好多典籍,可我连怎么面君、怎么在刑场上说话都不知道,万一失了礼,或者声音太小没人听见,岂不是白准备了?”
老儒生叹了口气,伸手从稻草堆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块磨得光滑的木片,上面刻着几个简单的礼仪手势。“我就知道你会担心这个。” 他把木片从牢栏的缝隙里递过来,“这是我以前跟先生学礼仪时画的手势图,你先看着,我慢慢教你 —— 面君的礼,最重的是‘稽首礼’,明天要是能见到陛下,你得把这礼行标准了,不然陛下会觉得你不敬。”
秦风接过木片,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心里暖烘烘的。他借着灯光仔细看,木片上画着一个人弯腰、双手触地的样子,旁边还刻着小字标注。“老丈,这稽首礼具体怎么做?” 他急切地问,“是不是就跟平常磕头一样?”
“不一样,差得远呢!” 老儒生摆了摆手,然后慢慢跪下,示范给秦风看,“你看 —— 先是双腿并拢跪下,双手要完全展开,掌心朝下贴在地上,手指得伸直,不能蜷着;然后身子往前倾,额头要实实在在贴到手背上,腰得弯到底,不能留一点空隙。这礼是给君主行的,半点都马虎不得,我当年跟先生学,练了半个月才让先生满意。”
秦风跟着老儒生的样子,在稻草堆上跪下,试着把手贴在地上,可刚一弯腰,就觉得腰杆发僵,额头也没贴到手背。“老丈,我这样对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老儒生眯着眼睛看了看,摇了摇头:“手太靠后了,得往前挪一点,不然显得你心不诚;还有腰,再弯点,要让别人看着你是真的恭敬 —— 你想想,陛下坐在龙椅上,看惯了大臣行标准的稽首礼,你要是行得歪歪扭扭,他第一印象就不好,哪还会听你讲典籍?”
秦风赶紧调整姿势,手往前挪了挪,腰也弯得更厉害,额头终于贴到了手背。“这样呢?” 他屏住呼吸问。
“差不多了,但还得练熟。” 老儒生点点头,慢慢站起来,“你多练几遍,明天早上我再帮你看看 —— 对了,面君的时候,除了行礼,说话也有讲究,要‘声洪字清’,每个字都得说清楚,不能含糊,陛下年纪大了,耳朵可能没那么灵,你声音小了他听不见,白说。”
秦风一边练着稽首礼,一边点头:“我记住了,声洪字清。” 他练了好几遍,膝盖跪得生疼,腰也酸了,可心里却踏实了些 —— 至少知道明天见了始皇该怎么做,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
“除了面君的礼,刑场的流程你也得知道。” 老儒生突然压低声音,凑近牢栏,“刑场一般设在渭水畔,监斩官大多是廷尉级的官员,像现在的廷尉李斯,他可是个厉害角色,当年焚书的主意就是他提的。到了刑场,先是验明正身,然后宣读完你的罪状,刽子手就会举刀,你得在他举刀之前开口,不然就晚了。”
“李斯?” 秦风心里一沉,他研究秦史的时候,对李斯再熟悉不过 —— 这人是法家的代表,对儒生向来没好感,要是明天监斩官真的是他,恐怕更难说服。“老丈,要是监斩官是李斯,他会不会不让我说话,直接下令行刑?”
老儒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有可能。李斯对典籍恨之入骨,说不定会故意不让你开口。但你也别慌,刑场上人多,百姓、士兵都在看着,你只要大声喊出来,让所有人都听见,他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 百姓里头,还有不少人记得《诗》《书》,说不定有人会帮你说话。”
秦风攥紧了手里的木片,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他想起自己背的《诗经?小雅?鹿鸣》,里面讲的是尊贤养士,说不定能打动在场的士兵或官员。“老丈,我还想跟您请教《尚书?尧典》的口传细节。” 他突然想起老儒生说过师从名儒,“我记的是后世流传的版本,怕跟秦代博士官藏的不一样,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您当年学的版本?”
老儒生眼睛亮了亮,点了点头:“好!我当年跟先生学《尧典》,先生说这是《尚书》里最古老的篇章,好多字句都有讲究。你先背一遍你记的,我听听哪里不一样。”
秦风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背起来:“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他刚背到 “协和万邦”,老儒生突然抬手打断他:“停!‘安安’这里,你背的是‘安安’,但我先生教的是‘晏晏’,‘钦、明、文、思、晏晏’,‘晏晏’是温和宽厚的意思,比‘安安’更能体现尧帝的德行。还有‘光被四表’的‘被’,要读‘pi’,通‘披’,是‘覆盖’的意思,你可别读错了,不然会让人笑话你不懂典籍。”
秦风赶紧记下来,在心里默念 “晏晏”“pi被”,生怕自己忘了。“老丈,还有哪里不一样?您再说说。”
“后面还有‘百姓昭明’,我先生说,‘百姓’在先秦指的是‘百官’,不是现在说的普通百姓,你要是在刑场上解释成‘百姓’,懂行的人会觉得你不专业。” 老儒生接着说,“还有‘协和万邦’的‘邦’,不能说成‘国’,秦代刚统一六国,‘邦’指的是以前的诸侯国,‘国’指的是秦国,你得说清楚,不然陛下会觉得你在怀念以前的诸侯国,那可就糟了。”
秦风听得一身冷汗,原来自己记的版本里有这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要是明天在刑场上说错了,不仅说服不了始皇,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谢谢您,老丈,要是没有您,我明天肯定要出错。” 他真心实意地说。
“谢什么,我们都是为了文脉。” 老儒生笑了笑,然后突然严肃起来,“我们现在一起背一遍,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把错的地方改过来,记住发音和释义。”
“好!” 秦风挺直身子,集中精神。
老儒生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念:“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晏晏……”
秦风跟着念:“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晏晏……”
两人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回荡,又轻又密,像怕被风听见。他们一句一句地对,遇到秦风记错的地方,老儒生就停下来,反复讲解,直到秦风完全记住。不知不觉间,油灯芯子又烧短了一截,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好了,差不多了。” 老儒生停下来,揉了揉发酸的嗓子,“你再自己背一遍,我听听。”
秦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慢慢背起来,这次没有再出错,发音也准了。“怎么样,老丈?” 他问。
“好!很好!” 老儒生欣慰地点点头,“明天你就这么背,记住,一定要大声,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 尤其是‘钦、明、文、思、晏晏’和‘光被(pi)四表’这两句,要加重语气,这是尧帝德行的核心,最能打动人。”
秦风刚想点头,突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了狱卒的脚步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离他们越来越近。“老丈,别说了,狱卒来了!” 他赶紧压低声音,把木片还给老儒生,快速躺回稻草堆里,闭上眼睛装睡。
老儒生也赶紧缩回稻草堆,牢房里瞬间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狱卒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秦风的心脏 “咚咚” 狂跳,他不知道狱卒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要是被发现深夜偷偷交流,说不定会被提前行刑。
脚步声在他们的牢房前停了下来,秦风能感觉到有人在透过牢栏往里看,那道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被发现。
“哼,还挺安分。” 狱卒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明天就上路了,装也装不了多久。”
脚步声渐渐远去,秦风才慢慢睁开眼,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看向邻牢,老儒生也悄悄探出头,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吓死我了。” 秦风小声说,心脏还在狂跳。
“以后说话更得小心。” 老儒生也小声回应,“明天就是最后一关了,我们都得撑过去。”
秦风点了点头,看向窗外 —— 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离刑场也越来越近了。他摸了摸怀里的《尚书》残片,指尖拂过上面的篆字,心里暗暗发誓:明天,就算是死,也要把这些典籍念出来,不能让文脉断在自己手里。
只是他不知道,监斩台上的廷尉李斯,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正冷冷地看着手里的囚犯名册,在 “秦风” 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