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蹲在照相馆的红绒布前,手指把衬衫领口拽了又拽,深蓝色条纹被扯得发皱,像条拧巴的海带。爷坐在旁边的木椅上,新剃的头发茬泛着青,毛线帽被林薇妈缝了朵小梅花,别在胸前的军功章在暖光灯下闪闪发亮,活像个等着领奖的老小孩。
“陈爷爷,您头再抬点。”摄影师举着相机喊,“对,看镜头,笑一个!”
爷咧开嘴,皱纹挤成朵花,却突然冲陈砚之使眼色,嘴角往门口撇。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林薇正站在玻璃门后,浅蓝色卫衣配着条米色裙子,马尾辫上别着个红发卡,手腕的银铃铛随着推门动作轻轻晃,“叮铃铃”的响声像串珠子滚进来。
“抱歉来晚了,”她手里拎着个纸袋,脸颊红扑扑的,“我妈非要给我烫头发,说‘拍照得有点卷才好看’,结果烫了半天还是直的。”
“这样就挺好。”陈砚之的声音有点抖,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他接过纸袋打开,里面是三个奶油蛋糕,草莓酱从蛋糕边溢出来,甜香混着她身上的洗发水味,勾得人心里发慌。“买这个干啥?”
“拍全家福得有甜的嘛。”林薇往爷手里塞了块,“陈爷爷尝尝,这家的奶油不腻,我特意让老板少放糖。”
爷咬了口蛋糕,奶油沾在胡子上,像落了层雪。“嗯,比上次那桃酥强,不粘牙。”他突然拽了拽陈砚之的胳膊,压低声音,“跟人家姑娘站近点,别跟根电线杆似的杵着。”
陈砚之的脸腾地红了,往林薇身边挪了挪,肩膀刚碰到她的胳膊,就像被烫了似的往回缩,逗得摄影师直笑:“小年轻害羞啦?再近点,挨住肩膀才好看。”
林薇忍着笑往他身边靠了靠,卫衣袖子蹭到他的衬衫,铃铛“叮铃铃”响了两声,像在替她说话。陈砚之低头看她的发顶,红发卡上的水钻映着暖光,亮得晃眼,他突然想起爷的话——“当年跟你奶奶拍结婚照,她的辫子扫得我脖子痒,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
“好了,看镜头!”摄影师举着相机后退两步,“说‘茄子’——”
“茄子!”
快门“咔嚓”一声,把瞬间的暖光定格成永恒。林薇看着相机屏幕里的合影,爷坐在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和陈砚之挨着肩膀,他的耳朵红得像番茄,她的马尾辫歪在一边,手腕的铃铛还在屏幕里闪着光。“挺好的,”她偷偷碰了碰陈砚之的胳膊,“比我想象的强。”
“嗯。”陈砚之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睛却没离开屏幕,照片里的林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红发卡衬得她的脸像颗熟透的苹果,他突然觉得,这张照片得洗两张,一张放家里,一张藏在白大褂口袋里。
出照相馆时,风卷着碎雪飘下来,林薇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往脸上拉了拉。“真冷,”她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早知道穿棉裤了。”
“我爷的棉裤借你穿?”陈砚之笑着逗她,却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往她脖子上绕,羊毛蹭得她脸颊发痒,“他新做的,没穿过几次,暖和得很。”
“谁要穿老爷爷的棉裤。”林薇的脸腾地红了,却没推开他的手,围巾上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像陈砚之身上的味道,让人觉得踏实。“对了,下午社区有写春联的活动,张奶奶说让我们去帮忙,她的老花镜看不清格子。”
“行啊,”陈砚之把她的自行车扶起来,“我爷写春联是好手,当年在部队,年年都是他写的,贴在营房门口,比谁的都精神。”
爷坐在后面的三轮车上,听见这话直拍大腿:“那是!我写的‘保家卫国’四个字,被团长裱起来挂在办公室,挂了整整五年!”他突然从布包里掏出支毛笔,“笔墨纸砚都带着呢,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书法。”
社区活动中心里早就挤满了人,张奶奶正举着副老花镜跟红纸较劲,见他们进来,立刻喊:“小陈小林来啦!快帮我把这‘福’字剪了,我这手抖得厉害,总剪歪。”
林薇接过红纸,剪刀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很快剪出个胖乎乎的福字,边角还带着小花瓣。“张奶奶您看,这样好看不?”
“好看好看!”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比我剪的强多了,这花瓣剪得跟真的似的。”她突然拽住陈砚之的胳膊,往爷那边推,“快去快去,你爷都跟人比起书法了,别让他输了。”
爷正站在桌前,手里的毛笔蘸着墨,在红纸上写得龙飞凤舞,“春风入喜财入户”七个字力透纸背,围观的人拍着巴掌叫好。“陈老哥这字,有劲儿!”穿军大衣的李大爷凑过来,“比去年那书法老师写的强多了。”
“那是,”爷得意地扬下巴,往陈砚之手里塞了支笔,“你来写副‘天增岁月人增寿’,让他们瞧瞧,咱陈家的字没断代。”
陈砚之握着笔的手有点抖,墨汁滴在红纸上,晕出个小小的黑圈。林薇赶紧递过张纸巾,“别紧张,跟平时练字一样。”她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像裹了层糖,“我爸说,写字得沉住气,心稳了,笔就稳了。”
陈砚之深吸口气,笔尖落在纸上,横平竖直,虽不如爷的字苍劲,却透着股清秀。林薇站在旁边帮他拉着红纸,指尖偶尔碰到他的手背,像被炭火烫了下,却舍不得挪开。爷在旁边看得直点头,偷偷跟张奶奶说:“你看这俩孩子,连写字都透着股般配。”
张奶奶笑得直拍腿,手里的剪刀“咔嚓”剪了个福字,往他们中间一塞:“拿着拿着,沾沾喜气!”
写春联的间隙,林薇帮着给大家递红纸,陈砚之负责晾写好的春联,两人配合得默契极了。有个刚上幼儿园的小男孩抱着林薇的腿,奶声奶气地喊“阿姨,我要那个带小鱼的福字”,她弯腰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的口水蹭了她一肩膀,她也不嫌弃,还笑着教他认“福”字的笔画。
陈砚之看着她哄孩子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晾着的春联上,红得像团火,墨香混着浆糊味,在空气里慢慢酿着,像杯温好的酒,让人想一直醉在这烟火气里。
中午在社区食堂吃饺子,白菜猪肉馅的,冒着腾腾的热气。爷往陈砚之碗里夹了个,“多吃点,下午还得帮张奶奶贴春联呢。”他又往林薇碗里夹了个,“薇薇也多吃,看你瘦的,一阵风就能吹跑。”
林薇咬了口饺子,汤汁溅在嘴角,陈砚之赶紧递过纸巾,指尖碰到她的皮肤,两人像被电打了似的缩回手,却又忍不住偷偷笑。张奶奶坐在对面,看着他们推来让去,突然说:“我那银镯子,薇薇戴着正好,等开春让你妈找人给镯子刻上字,就刻‘平安’俩字,保准顺顺当当。”
林薇的脸腾地红了,饺子差点从嘴里掉出来。“张奶奶您别瞎说……”
“我可没瞎说,”张奶奶用筷子敲了敲碗边,“上次去庙里烧香,和尚说你俩有缘分,能成。”
陈砚之的心跳漏了半拍,往嘴里塞了个饺子,烫得直吸气,心里却甜得像喝了蜜。他偷偷看林薇,她正低头扒拉着饺子,耳朵红得像抹了胭脂,马尾辫上的红发卡在暖光下闪闪发亮,像颗小小的太阳。
下午帮张奶奶贴春联时,陈砚之踩着梯子往门框上糊浆糊,林薇在下面扶着梯子,铃铛“叮铃铃”响着提醒他“左边再高点”。爷站在旁边指挥,“福字得倒着贴,寓意‘福到’,你这孩子咋连这都忘了”,惹得路过的邻居直笑。
贴完最后一副春联,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张奶奶往他们手里塞了袋糖果,“拿着,过年的糖,甜甜蜜蜜。”她往林薇手里塞了个红包,“给你的压岁钱,提前给了,省得过年忘了。”
林薇的脸通红,却没推辞,只是把红包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个滚烫的秘密。陈砚之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冬天的风好像也不那么冷了,连空气里的雪粒子,都带着点甜。
回去的路上,爷坐在三轮车里打盹,军大衣裹得像个粽子。林薇推着自行车走在旁边,铃铛随着动作轻轻响,“叮铃铃”的声音在巷子里荡出老远。“张奶奶说的话,”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陈砚之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层碎银,“其实……我觉得她说得对。”
林薇的心跳“咚咚”撞着胸口,刚想再说点什么,陈砚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对银质的小葫芦,系着红绳。“给你的,”他的声音有点抖,“跟你的铃铛配着戴,葫芦寓意‘福禄’,我爷说戴着好。”
林薇接过葫芦,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凉的银器突然变得滚烫。她把葫芦往另一只手腕上一系,轻轻晃了晃,铃铛和葫芦的响声混在一起,像支没谱的歌,在雪花里跳着舞。
“好看。”陈砚之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比任何首饰都好看。”
“才不呢,”林薇笑着说,“等开春拍婚纱照,我要戴姥姥的银发簪,你爷送的那个,配婚纱肯定好看。”
陈砚之的脸腾地红了,却认真地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三轮车里的爷突然咳嗽两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拍婚纱照得穿军装……”,惹得两人同时笑出声,雪花落在他们的发顶,像撒了层糖霜。
回到家时,爷把全家福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用红绸带系着,旁边还放着林薇剪的福字。“你看这照片,”他指着照片里的林薇,“笑得多甜,比你太奶奶当年还好看。”
陈砚之没说话,只是看着照片里的暖光,心里突然明白,所谓的全家福,从来都不只是一张照片,而是灶膛里的火,碗里的饺子,是爷的军功章,林薇的银铃铛,是藏在烟火气里的那句“我愿意”,和往后漫长岁月里,数不尽的“在一起”。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院子染成了白色,屋里的灯光却暖得像团火。陈砚之摸了摸口袋里的糖果,张奶奶给的,甜得发腻,却让人舍不得停嘴。他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这全家福里的暖光,会一直一直,照亮往后的日子,甜甜蜜蜜,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