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我每天自己睡觉,自己在地里抓虫子玩,自己在灶屋拿白水煮红苕,煮菜叶子包谷稀饭。
直到那罐子本来就不多的白糖被我吃到最后,兑了点凉水进去冲光了最后的甜味。
我才隐隐约约明白。
我老子死了,不会再出现了。
奶奶走了,好像也不会再出现了。
............
除开被奶奶吓哭那天,我没有哭过。
我一个人安静地活着。
每天天亮,在门口菜地里扯点菜叶子煮。
每天白天,去山口林子里捡点树枝树杈回来烧火。
每天下午,坐在泥巴房子门口,望着山望着地。
每天晚上,缩回奶奶的床上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天下午,我继续坐在泥巴房子门槛上,望着山的时候。
从坡口那走来一个背着背篼的女人。
她看着我,嘴里一直在骂。
我听不太懂,我只听见一些奶奶也经常骂的话。
“狗日的……”
“没良心的杂种……”
“那么小的娃娃……”
“……咋做得出来哦!”
她走到我面前,问我吃饭没。
我点点头,从灶屋里拿出前天煮的红苕。
她闻了下,说馊了,吃不得了,给我丢在了地里。
我有点心疼。
灶屋里奶奶堆的红苕没得好多了。
她不吃就算了,还给我丢了。
我盯着她丢的红苕,想着等会儿偷偷捡回来,肯定还可以吃。
她把我拉着去灶屋,来来回回转圈找了半天。
问我,“你洗脸的帕子喃?”
我抠抠脸上发痒的脸皮,迷茫摇摇头。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衣服里扯出一张小帕子,从水缸里浇出来一点水打湿后,把我拉过去,粗鲁、使劲地在我脸上擦起来。
那帕子擦了几下就黑漆漆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没骂我,只是给我说,“身上滂臭,黢黑,哪个喜欢你嘛?你一个人嘛,也要爱干净撒。”
我木然点点头。
给我擦了脸后,她从背篼里拿出一个斗碗,从灶屋里找了双筷子洗干净,推到我面前。
“吃饭!”
碗里是包谷饭,就是碎包谷渣渣跟大米饭一起蒸出来的饭。
包谷渣渣有点多。
但是饭上面还有两片腊肉!
我中午吃的红苕一下就感觉不见了,肚子叽里咕噜响着,我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往嘴里刨。
她啪一下打在我脑壳上,骂我,“饿死鬼投胎吗?慢慢吃,又没哪个抢你的。”
我有点怕她。
虽然她打我还没奶奶打我痛。
我尽量放慢速度继续吃着,等她看不到的时候再使劲刨一大口。
我吃饭的时候,她就在灶台边忙活着,烧着一锅水。
一边看我吃饭,她一边给我说。
“我是坡下头那家张红兵屋头的婆娘。”
“你喊我红梅嬢嬢就是。”
“你那批奶奶批大伯,太不是个东西了!”
“把个娃娃丢在山上等都饿死吗?”
“狗日的,太坏了!”
“你二天长大了不要理他们,自己好生的过日子就是!”
我一点点头,一边努力干饭,满满一斗碗包谷饭,被我吃的干干净净。
红梅嬢嬢看我吃完了,把碗拿过去,三两下洗干净。
看水烧得差不多了,找了个奶奶洗衣服的木盆子,把热水舀出来,看着我。
“你个哈儿,哈批戳戳站起咋子喃?衣裳裤儿脱了,过来我给你洗澡!”
我身上穿着的是奶奶的一件花衣裳,还有那条我老子带回来的长裤子。
看我没动,红梅嬢嬢一把把我扯过去,三两下把我扒光了抱进水盆。
一边拿水浇在我身上,一边揉搓着我的背,一边骂骂咧咧。
“你好久没洗澡了?”
“一身都是泥巴夹夹!”
“你个人还是爱干净点嘛!”
我缩成一团,一句话都不敢说。
红梅嬢嬢边给我洗澡,边念叨不休。
“这么小的娃娃,有病有咋个嘛!”
“又求不得传染给他们!”
“真的是,狗日的那些私娃子屁儿心心太黑了!”
洗到水都变浑了,红梅嬢嬢才把我抱起擦干水。
她本来准备把我送回床上去裹着,进屋闻了闻,果断地给我找出奶奶的衣服套在身上,喊我在灶台边上烤火。
然后她又烧了点热水,翻箱倒柜找出奶奶用剩下的一小块肥皂,把床上被子床单都拆了,和我换下来的衣服都给我洗了,晒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又重新找出张破床单给我重新把床铺好。
忙活完这些,天都擦黑了。
红梅嬢嬢这才背起背篼。
“我没带针,你先将就盖棉絮,等明后天铺盖晒干了,我来给你重新把铺盖缝起。”
“我没法给你天天送饭,我屋头也有男人娃儿要管。你平时就自己弄点吃的嘛。”
“闻到味道馊了,就吃不得了,听到没?”
我点点头。
说完,她就要往回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你走了还要来不?”
红梅嬢嬢回头望着我,擦擦眼泪,骂道,“你个哈儿,我不来,哪个给你缝铺盖喃!”
“你自己好生点哈,下回嬢嬢再给你带肉吃。”
红梅嬢嬢踩着夜色离开。
那天晚上,我睡在没有那么臭的床上,肚子饱饱的,身上暖暖的。
............
后来,红梅嬢嬢隔两三天就会来看我一次。
给我带包谷饭,有时候是大米饭,就算没有肉,也有油汪汪的菜叶子,或者香喷喷的猪油渣。
再后来,红梅嬢嬢给我带了一条刚断奶的土狗。
她说,山上只有我一个人,让狗儿给我做个伴儿。
她说,这狗聪明,你吃剩的喂它点儿就是,饿不死。
她说,它长大了,就自己晓得出去找吃的了,没人管也饿不死。
那条小狗第一次见我就往我怀里钻,嗷啊嗷地小声叫着,还伸舌头舔我手指,我喂它吃水煮的菜叶子红苕,它也大口大口地吃。
我好喜欢它。
山上从此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
奶奶后来也来过几次。
颤巍巍背着些红苕,背着些大米、背着些土豆。
她没进屋。
就是怔怔在门口坝子里站着,看着这个房子,看着我,一直抹眼泪。
然后把东西放在灶屋门口,给我说,让我省着点吃,她老了,爬不动山路,来一次不容易。
我都用力点点头。
............
红梅嬢嬢有两个娃娃。
老大叫张光东,老二叫张光国。
两个男娃子。
他们都比我大。
跟着红梅嬢嬢来看过我几次。
但是他们站的远远的,不肯靠近我,还有我的小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