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么在山上的天光变换和地里红苕一年一年的生长中过去。
我十五岁了。
身上穿的衣服,早就不是奶奶留下那些。
是红梅嬢嬢送给我的张光东兄弟俩穿剩下的衣服。
洗得干干净净,没有破洞。
我也学会了洗衣服、缝被子,还有把红苕切开种在地里,到秋天山上变冷的时候,就能从地里刨出来新的红苕。
红梅嬢嬢,就这么照顾了我十年。
奶奶前年来过后,就再也没来了。
红梅嬢嬢说,管求得她死没死,都当她死了。
小黄狗也变成了老黄狗。
和我一样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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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新挖出来的红苕,拿背篼背了大半兜,老黄狗跟着我慢悠悠一起下坡,给红梅嬢嬢家送去。
红梅嬢嬢家在坡下,走下去还是要两个多小时。
她家不是泥巴房,是红砖修的房子,看着可比泥巴房气派多了。
哦,对了,山上的泥巴房,只剩两间了。
一间我睡觉的地方,一间灶屋。
我老子当年死之前睡觉那间屋几年前就漏风漏雨塌下来垮了。
我背着红苕来到红梅嬢嬢家门口的时候,家里只有她和张红兵叔叔。
张光东兄弟俩去山下读书去了。
红梅嬢嬢嗔怪着,说她自己地里也有红苕,喊我不用给他们送,让我自己留着吃就是。
我还是把红薯倒在了他们家屋檐下,就走了。
张红兵叔叔在,我不敢进去。
红梅嬢嬢曾经带我回她家吃过年夜饭,那天晚上,张叔叔和红梅嬢嬢在我面前吵了一晚上。
后来过了几年,有一次红梅嬢嬢好几天没去山上看我,我想她了,就从山上下来,到了她家里。
她生病了,发烧,所以没上山。
她说,她没事,歇两天就好了。
她说,她让张叔叔每天都给我送了饭的。
我没告诉她,我没吃到饭,也没见过张叔叔。
我也没告诉她,我是怕。
怕她也和奶奶一样,走了就不回来了。
看完她,我就准备走了。
刚走到门外山路上,张叔叔追了出来。
他一脚把我踢到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他指着我鼻子骂。
他说我是没人要的杂种。
他说我有病不要去祸害传染他们家里人。
他说,让我以后不准进他家门,不然要打死我。
我没有哭。
好像自从被奶奶吓哭那一次后,我后来都不怎么哭。
我只是一瘸一拐忍着疼回了山上。
那天,本来两个小时的山路,我走了快五个小时。
天都黑透了,我才到泥巴房门口。
幸好,黄狗对着我摇尾巴,舔着我的手。
那天的事,我从来没有给红梅嬢嬢说过,但是从那后,我再没进过他们家的门。
张叔叔打我,比奶奶打我疼太多了。
............
我没注意到,在我倒红红苕的时候,大黄这老狗在人家墙边窜来窜去。
回到山上,当天晚上,大黄开始抽搐,嘴巴里不断冒出白泡泡,我抱着大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连夜抱着它跑下山,去坡下的红梅嬢嬢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红梅嬢嬢是我唯一可以找的人了。
夜已经深,山路只靠月亮那一点光照着,实在不好走。
我一路连摔带爬,一身是伤,才来到红梅嬢嬢家门口。
我哭着,喊着红梅嬢嬢的名字。
好久,屋里才亮起灯。
张光东两兄弟骂骂咧咧从房子里走出来。
他们说,山下亲戚家办喜事,红梅嬢嬢和张红兵叔叔下午去亲戚家了,没在家。
他们说,要我滚,不要把病传到他们家里。
他们说,我再不走,他们就打死我。
他们拿笤帚一下下打在我身上。
我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大黄走了。
还没能走回我的泥巴房,大黄就已经僵硬在我怀里。
我在山路上,抱着大黄嚎啕大哭,哭得仿佛山里的孤魂,仿佛地里的野鬼。
除开这山,没有人听得到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把大黄带回了家,在埋着我老子那个土包旁,学着当年那些人挖了坑,把大黄埋了进去。
从此,山上,没有人陪我了。
............
第二天,我把地里所有红苕都挖了出来,地里所有能吃的菜叶子我也都摘了。
我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的,装了满满一大背篼,送到了红梅嬢嬢家。
她家里没有人在。
红梅嬢嬢和张叔叔走亲戚应该还没回来。
张光东两兄弟应该也下山读书去了。
我把所有红苕一趟趟运下来,全部倒在了红梅嬢嬢家屋檐下。
最后,回了山上,用凉水洗了个澡。
换上那条从十年前红梅嬢嬢帮我洗干净后就收起来的长裤子,把奶奶给我留下的锁挂在门上锁好。
一个人,下了山。
路过红梅嬢嬢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
红苕在屋檐下,堂屋门关着,没有人。
我在门外跪着朝大门磕了三个头。
继续,往山下走去。
............
离开了大山。
我并不知道该去哪里。
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顺着从来没见过的大马路,我一直漫无目的的走着。
渴了,路边沟里掬一捧水喝。
饿了,没人的地里偷偷刨个生红苕啃啃。
累了,爬上路边的坡,找个遮风的地方缩着睡一晚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条好大好大的河边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金沙江。
我木然蹲在江边上,看着江水发呆,看着江边的船发呆。
一个船老大看到了我,给我递了一碗饭。
从此,我就成了船老大的徒弟,跟他在这江边帮人跑船卸货。
没有钱,就是管我两顿饭。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就这样继续下去。
那天,给人家运货到江对岸的时候,风浪忽然变大了很多。
装得冒尖儿的货箱子随着船身颠簸,一个木箱子从最顶上掉进了江里。
我没来得及想太多,直接跳了下去,拼死抱住箱子把货抢了回来。
木箱子角上的铁皮在我身前肚子上划出了长长的口子。
船到岸。
船老大让我在一边歇着,他去帮人卸货。
我在岸上,捂着肚子上流血的口子,就那么安静地等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我被人叫醒,船老大和他的船,已经不见了。
叫醒我的是几个陌生人,他们看我肚子全是血,来看我死没死。
见我能睁开眼还能说话,他们几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硬拉着把我送去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