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的日头爬到头顶时，青石板路上的热气已经能烫得人脚底板发麻。吴梦琪把最后一箱麻花搬上快递三轮车，帆布包带在肩膀上勒出两道红痕，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歇口气，妹儿。” 陈叔递过来一块印着 “磁器口” 字样的粗布手帕，自己则蹲在路边，掏出旱烟袋往烟锅里塞烟丝，“这三箱是发往成都的团购单，昨天催了八遍，说今天必须发走。”
吴梦琪接过手帕擦汗，布料粗糙却吸汗，带着淡淡的肥皂香和阳光的味道。她看着三轮车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花礼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陈叔手写的 “易碎轻放” 标签，边角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陈叔，您这天天搬这么多箱子，腰吃得消？” 她注意到陈叔起身时扶了下腰，动作有些僵硬。
“老毛病了。” 陈叔点燃烟袋，猛吸一口，烟圈在阳光下慢慢散开，“年轻时候在解放碑摆摊，一天要扛几十斤面，现在年纪大了，搬两箱就喘。” 他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吹得散了，“昨天看你在本子上记东记西，净是些‘流量’‘转化’的词儿，那些到底是啥意思？”
吴梦琪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就是线上的人气和下单量。比如抖音上的视频有人看、有人点赞，这就是流量；看了视频来买麻花，这就是转化。”
“听不懂。” 陈叔直摇头，烟袋杆在手里转了个圈，“我们做买卖，讲究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以前在解放碑，我爹凌晨三点起来炸麻花，五点开门，门口就排起队，全靠街坊邻居口口相传。现在倒好，天天对着个小屏幕，谁知道里面是人是鬼？”
这话让吴梦琪想起昨天蹲快递堆时看到的差评，她把笔记本递过去：“您看这些差评，好多人说不知道怎么在线上下单，还有人说刷不到咱们的店铺。这就是缺流量，别人看不到，再好的麻花也卖不出去。”
陈叔眯着眼看笔记本上的字，手指在 “包装漏油” 几个字上顿了顿：“上个月有个自称‘网红’的年轻娃来拍视频，说能帮我们卖爆。那天让我们炸了三锅新麻花，又是让我爹露脸揉面，又是拍油锅翻腾的样子，折腾到半夜。结果呢？视频发出来没几天就删了，说‘没流量’，白瞎了我们两斤芝麻。” 他说起这事就气，烟袋杆在石阶上磕得 “邦邦” 响。
吴梦琪心里一动：“他怎么拍的？有说为啥没流量吗？”
“就对着麻花拍呗，说些‘家人们快买’的怪话。” 陈叔撇撇嘴，“删视频的时候说我们这‘老掉牙的玩意儿没人看’，还说要穿得花哨点、说话怪点才有流量。我当时就火了，我们陈家麻花靠的是手艺，不是装疯卖傻！”
说到手艺，陈叔的腰杆不自觉挺直了。他掐灭烟袋，往店铺里喊：“老婆子，把今天刚揉的面团拿块出来！”
陈婶从店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打包用的油纸：“要面团干啥？刚醒好的，正准备炸第二锅。”
“让妹儿学学！” 陈叔嗓门洪亮，“让她看看我们陈家麻花为啥能传三代！”
吴梦琪跟着陈叔走进店铺后厨，一股热浪夹杂着碱水和芝麻的香气扑面而来。靠墙的案板上，一大块雪白的面团泛着温润的光泽，旁边摆着半碗金黄的芝麻和一碗晶莹的盐粒。陈叔洗了手，在面团上撒了点干粉，双手按在面团上开始揉搓。
“我们这麻花，讲究‘三揉三醒’。” 陈叔的手掌宽大有力，面团在他手下渐渐变得光滑，“第一揉要顺筋，把面粉和碱水揉匀；醒半个钟头，让面筋舒展开；第二揉加芝麻，力道要匀，芝麻得嵌进面里才香；再醒二十分钟，让芝麻的味道渗进去；第三揉塑形，要揉出韧劲，炸出来才脆。”
他边说边示范，手指翻飞间，面团被搓成均匀的长条，再灵巧地拧出麻花的纹路。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面粉在光尘中飞舞，像撒了把金粉。
“妹儿，你来试试？” 陈叔把一小块面团递给吴梦琪。
吴梦琪学着陈叔的样子揉面，刚触到面团就皱起眉 —— 面团比看起来硬得多，碱水的涩味透过皮肤渗进来，刺得手掌微微发麻。她使出力气揉搓，可面团在她手里总是不听使唤，要么揉不匀，要么捏不出形状。
“手腕要用力，不是胳膊。” 陈叔在旁边指点，“你看，这样转着圈揉，让面筋顺着一个方向走…… 对，就是这样，慢工出细活。”
没揉几分钟，吴梦琪的手心就被碱水灼得发烫，额头上又冒出一层汗。她看着陈叔轻松揉着大面团的背影，突然明白这 “百年老字号” 四个字背后的重量 —— 是无数个凌晨的揉面、炸制，是日复一日的坚持，是刻在骨子里的较真。
“疼吧？” 陈叔看她搓着发红的手心，递过一瓶薄荷膏，“碱水烧手，我们老伙计都备着这个。以前我爹揉面，冬天手上全是裂口，照样坚持，说‘面揉不匀，味道就不正’。”
吴梦琪涂上薄荷膏，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灼痛。她看着案板上的面团，突然懂了陈叔为什么对 “流量”“转化” 一头雾水 —— 对他们来说，“手艺传承” 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是 “粉要捶够 180 下，辣要泡足 365 天” 的坚守，而那些新媒体术语，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的陌生世界。
“陈叔，其实流量和手艺不冲突。” 她拿起笔记本，在 “痛点” 下面补写，“我们可以拍您揉面的样子，拍麻花在油锅里翻滚的声音，拍您说‘三揉三醒’的讲究，这些真实的手艺，就是最好的流量。”
陈叔愣了愣，烟袋杆在手里停住了：“拍这些？有人看？”
“当然。” 吴梦琪翻开手机，找出几个老字号的短视频给陈叔看，“您看这个卖辣椒酱的爷爷，就拍他晒辣椒、捣辣椒的样子，几十万点赞；还有这个做手工面条的，拍揉面的力道，评论里都在说‘看着就劲道’。”
陈叔眯着眼看视频，手指在屏幕上小心翼翼地划着：“这…… 这真有人看？他们不嫌慢？”
“不嫌。” 吴梦琪笑着说，“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种真实的手艺，觉得有温度。您想啊，他们在写字楼里吃着速食，刷到您在磁器口认真揉面的视频，会不会想起小时候奶奶做饭的样子？会不会想尝尝这口实在味道？”
这话让陈叔沉默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石板路，有游客举着相机拍照，有小孩拉着大人往店铺里张望。“以前解放碑的老邻居常说，‘陈家麻花香，半条街都闻得到’。”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后来拆迁搬到磁器口，老主顾找不着了，新客人又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慢慢就冷清了。”
“规矩？” 吴梦琪追问。
“就是老理儿。” 陈叔扳着手指说，“现做现卖，绝不卖隔夜货；芝麻要当年的新芝麻，盐要自贡的井盐；客人要甜口就多放糖，要咸口就多撒盐，绝不糊弄。这些规矩，我爹教我的时候说，‘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得实在’。”
正说着，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姑娘走进来，操着北方口音问：“请问是陈麻花吗？我妈让我来买的，说三十年前在解放碑吃过，一直惦记这味儿。”
陈婶眼睛一亮，连忙招呼：“是嘞是嘞！你妈说的是老铺子吧？我们就是从解放碑搬来的！”
姑娘拿出手机，翻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您看，这是我妈当年在铺子前拍的，说老板特别实在，多给了一把麻花。”
照片里，年轻的陈叔站在解放碑的小摊后，笑容憨厚，摊位前摆着 “陈记麻花” 的木牌。陈叔看着照片，眼眶突然红了：“这是…… 这是 2000 年拍的吧？你妈穿个红裙子，梳着马尾辫。”
姑娘惊讶地睁大眼睛：“您还记得？”
“咋不记得。” 陈叔笑着抹了把脸，“那天你妈说要坐火车回北方，我多给了她两把刚出锅的，让她路上吃。她说‘等我闺女长大了，让她来找你买’，没想到真来了。”
陈婶麻利地装了两袋麻花，又往袋子里塞了把芝麻：“拿着路上吃，还是当年的味道，没糊弄。”
姑娘付了钱，临走时说：“我刚才在抖音上搜‘磁器口老字号’，没找到你们家，还是问了老街坊才找过来的。你们咋不上线呢？好多人想吃都找不到地方。”
这话正好印证了吴梦琪的想法。等姑娘走后，她对陈叔说：“您看，不是没人想吃，是他们找不到门路。我们拍视频、做线上，不是丢了老规矩，是让更多人知道这些规矩，让好手艺能传下去。”
陈叔沉默了半晌，拿起一块刚炸好的麻花递给吴梦琪：“尝尝，刚出锅的。”
麻花金黄酥脆，咬一口芝麻掉了一地，咸香中带着淡淡的碱水味，越嚼越有回甘。吴梦琪边吃边点头：“好吃！比昨天的还香。”
“刚揉的面，醒得足。” 陈叔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妹儿，你要是真能让这些麻花走得更远，让更多人知道陈家的规矩，叔请你吃火锅，最正宗的牛油锅，毛肚黄喉管够！”
“一言为定！” 吴梦琪伸出手。
陈叔愣了一下，也伸出手，粗糙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一言为定。” 他的声音带着坚定，“只要能保住这手艺，让我学那些新东西，要得！”
午后的阳光穿过店铺的窗棂，在案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陈婶在炸锅前翻动麻花，油星溅起又落下，发出 “滋滋” 的声响；陈叔蹲在门口整理快递单，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老调子；吴梦琪坐在石阶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在 “手艺传承” 和 “流量转化” 之间画了个箭头，旁边写着：“用镜头留住老味道，让规矩被看见。”
石板路上的游客多了起来，有人被麻花的香气吸引，驻足在店铺前拍照；有小孩拉着大人的手要吃刚出锅的麻花；有老人指着 “百年老字号” 的木牌，跟身边的年轻人讲过去的故事。
吴梦琪看着这热闹的场景，手里的麻花还带着余温。她知道，让老字号跟上时代，不是让他们丢掉 “三揉三醒” 的坚守，而是用新的方式，让这些刻在时光里的手艺和规矩，被更多人看见、记住、传承。就像这麻花里的芝麻，看似细碎，却藏着最醇厚的香气；那些碎碎念的老规矩，看似陈旧，却藏着做生意最本真的道理。
收摊时，陈叔硬塞给吴梦琪两袋刚出炉的麻花，袋子上还冒着热气。“拿回去给同事尝尝，让他们也知道，磁器口的老味道，没丢。” 他的手掌在她肩上拍了拍，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信任。
吴梦琪背着帆布包，手里拎着温热的麻花，走在夕阳下的青石板路上。晚霞把磁器口的吊脚楼染成了暖黄色，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云彩连在一起。她咬了一口麻花，酥脆的声响在巷子里回荡，芝麻的香气混着晚风，漫过石板路，漫过店铺的木牌，漫过心里那片刚刚播下希望的土地。
她知道，教会陈叔拍抖音、做线上很难，让老字号在流量时代站稳脚跟更难。但只要这些老手艺还在，这些碎碎念的规矩还在，就有希望。就像这磁器口的烟火，无论时代怎么变，总会在清晨升起，带着最踏实的香气，温暖着每个路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