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钱业公会的空气,比梅雨季的空气还要凝重。
林文博,这位素来以稳健着称的金融老手,此刻正指着墙上巨大的资金流动图,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图上,代表华北地区资金回笼的曲线,像一根被无形巨手掐住的动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断流。
“逸风,”他抬起头,额角渗着汗,“出事了。华北的几个合作钱庄,回款速度骤降了七成!不是一两家,是好几个!好像有一只手,在人为地抽干那个区域的流动性!”
沈逸风站在图前,眉头紧锁。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人为”。
这不是市场的自然波动,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攻击。
他立刻想起了东京的那道密令,想起了佐藤课长那张阴鸷的脸。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冷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查资金流向,查涉及的钱庄,尤其是那些新近加入体系的。”
千里之外,华北古城“保定府”。
“恒通钱庄”的经理王敬堂,正坐在自家后院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品着茶。
他身后,两个黑衣人悄然离去,消失在胡同深处。
王敬堂是庄票体系在华北最早的一批合作者,也曾是沈逸风的拥趸。
但此刻,他的眼神里只剩下贪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几天前,一个神秘人找到了他。
那人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一个装满金条的箱子,和一句话:“龟田大将很欣赏你。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保你荣华富贵,甚至能去东京享清福。”
诱惑是巨大的。
他王敬堂辛苦半生,也不过是个地方钱庄的经理。
而现在,黄金和前途就在眼前。
他只需要做一件小事——利用庄票体系初期,对异地大额提现监管尚不完善的漏洞,制造恐慌。
他拿起算盘,手指翻飞。
他已经安排手下,在几个分号悄悄散播消息,说“南方的庄票要贬值了”,又指示心腹,用化名在短时间内集中提取了超过五十万两的庄票。
谣言和挤兑,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两块石头,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
保定府的“恒通钱庄”总号,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储户们像没头的苍蝇,提着钱袋,攥着庄票,挤在门口,高声叫骂:“还我钱!我的庄票变废纸了!”
伙计们手持棍棒,拼命拦着汹涌的人群,脸上满是惊恐。
掌柜的满头大汗,对着一个挤进来的老头哀求:“张老爷,您听我说,这只是谣言!您的庄票随时能兑!”
“谣言?”老头将一张庄票甩在柜台上,“我刚从石家庄来,那里的恒通分号已经不认票了!你们这里也快了!我今天就要把所有家当都取走!”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王敬堂正站在二楼的窗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龟田大将的计划,第一步,成功了。
傍晚,沈逸风和林文博坐在钱庄的密室里,面前的电报已经被揉得发皱。
“是王敬堂。”林文博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查到了。华北几个出现问题的钱庄,都和他有秘密资金往来。他在人为制造挤兑,想引发华北区的系统性恐慌!”
沈逸风久久不语,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
他知道,王敬堂只是一个卒子。
真正要摧毁他们的,是利用人性的贪婪和恐惧,从内部瓦解信任。
“通知华北所有分行,”他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敞开兑付!有多少兑多少!告诉所有储户,庄票的信用,比他们的命还硬!同时,立刻切断与王敬堂及其关联钱庄的所有业务往来,冻结其资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决绝:
“传我命令,启动内部审查。我要知道,我们身边,还有多少个‘王敬堂’。”
深夜,沈逸风独自站在钱庄顶楼。
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闪烁,像一片片碎裂的星辰。
华北的警报,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全国统一”的美梦。
他知道,龟田大将的真正目的,不是摧垮金库,而是摧垮人心。
“小豆子,”他轻声呼唤。
小豆子很快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摞新设计的庄票防伪样张。“先生,您叫我?”
沈逸风接过样张,却没有看。
他望着远方的夜空,缓缓说道:“我们不仅要防住外面的敌人,更要守好自己的内心。这场战争,最可怕的,不是刀枪,是背叛。”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
庄票体系这棵大树,刚刚枝繁叶茂,便已悄然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而裂痕之下,是看不见的、正在腐朽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