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汴军营垒非但没有显现颓势,反而显得更加“活跃”。李思安、王虔裕等将领轮番率领数千规模的部队,向钱镠军的各个方向发起看似凶猛的佯攻。战鼓擂得震天响,喊杀声此起彼伏,弓箭对射的密集程度甚至超过了前些时日。夜间,汴军营中灯火通明,鼓噪之声不绝,巡逻队的身影在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频繁,仿佛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的大战。
然而,在这喧嚣的掩护下,真正的撤退行动在夜幕深处悄然进行。首先动身的是大量的辅兵和伤兵队伍,他们借着夜色和预先勘察好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西北方向转移,携带部分不易携带的笨重物资先行。随后,各营的非核心战斗部队也开始分批、分时段撤离,营帐大多原地保留,甚至扎了不少空营,旌旗依旧飘扬,灶台的数量在初期并未明显减少,以迷惑钱镠军的了望哨。
汴军这反常的“积极”,很快引起了钱镠军前线将领的警觉。负责右翼前沿防御的是王荒,在又一次击退汴军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进攻后,眉头紧锁。他召来麾下几个指挥使,沉声道:“诸位可觉出不对劲?今日汴贼攻势虽猛,箭矢也舍得用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名指挥使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接口道:“将军所言极是!末将也觉得,他们冲得虽凶,但不像之前那般不死不休,一旦受挫,后撤得也干脆,仿佛…仿佛是在完成任务一般。”
另一人也道:“是啊,而且他们进攻的部队,队形转换间,似乎不如以往那般流畅悍勇,倒像是…心不在焉?”
王荒目光锐利地望向对面看似依旧杀气腾腾的汴军营垒,缓缓道:“虚张声势…对,就是这个词!朱温这老贼,怕是要跑!”
他不敢怠慢,立刻将这一观察和自己的判断,写成详细军报,火速送往中军大帐。
钱镠的中军大帐内,核心文武齐聚。钱镠将王荒的军报传给众人阅览。
杨行密看完,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抱拳道:“大王!王将军所感定然不差!朱温粮草不继,后院起火,此时不退,更待何时?此乃天赐良机!当立刻尽起大军,衔尾追杀!必可重创其殿后部队,甚至趁其渡河时半渡而击,若能留下朱温主力,则中原震动,大王霸业可成!”
他语气激昂,带着一股渴望建功的迫切。归附以来,他虽受重用,但毕竟寄人篱下,亟需一场大功来证明价值和提升地位。
帐内不少将领,尤其如成及、王彦章等将,也微微颔首,认为战机已现,不应放过。
然而,钱镠却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沉吟不语的李振。
李振捋着胡须,缓缓道:“杨将军所言,乃兵法常道,乘胜追击,理所应当。然则…大王,朱温此番撤退,绝非溃败,乃是战略转移。观其近日举动,外紧内松,章法未乱,必然设有精兵强将殿后。我军若强行追击,与以逸待劳的汴军殿军硬碰,即便能胜,伤亡几何?若追击过深,被其反身一击,又当如何?此其一也。”
罗隐也接口道:“李司马所言甚是。再者,我军此番北上,主要目的乃为解除淮南威胁,巩固徐州防线。此战目的已达,朱温经此挫败,短期内已无力南顾。若穷追不舍,将其逼入绝境,困兽犹斗,胜负难料。即便惨胜,我军亦必元气大伤,于大王下一步经略南方,恐非益事。”
钱镠听着麾下谋士的分析,微微颔首,这才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行密求战之心,孤甚知之。李公、罗公之虑,亦老成谋国之言。”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长江以南广袤的区域。
“诸位,我辈基业,根在江东!如今淮南新附,南方福建、江西、荆南、湖南乃至岭南,多少膏腴之地尚未臣服?后方未固,便倾尽全力与朱温这头受伤的猛虎在中原死磕,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届时何来余力经营南方?若后方生乱,前方血战得来的成果,亦将付诸东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杨行密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朱温,要退,便让他退!让他回去,去跟李克用,跟河北那些藩镇纠缠!我们,需要时间!”
他当然不能说出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忧——作为穿越者,他深知李克用及其子李存勖代表的沙陀军事集团拥有何等恐怖的潜力。历史上,正是他们最终攻灭后梁。过早地过度削弱朱温,导致李克用提前席卷中原,对他而言,将是更大的灾难。维持一个相对平衡的北方,让他有机会整合南方,才是最优战略。
“当然,”钱镠话锋一转,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能让他退得太轻松,显得我东南无人。待其主力退得差不多了,殿军也开始动摇之时,派牙军精骑出击,追出十里,做出奋力追击之态,狠狠敲打一下其殿军,缴获些旗仗器械即可,不必深追。”
战略既定,钱镠军也开始相应部署。明面上,各营依旧加强戒备,应对汴军的“猛攻”,暗地里,却放松了对某些方向的紧密监视,几乎是“目送”着汴军主力一批批撤离。双方主帅,在这片战场上,进行着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表演”。
数日后,汴军大营的喧嚣渐渐平息。前沿的钱镠军哨探回报,对面营垒虽然旌旗仍在,但人声已稀,炊烟几乎断绝。
时机已到!
钱镠中军令旗挥动!
早已蓄势待发的牙军精骑,在顾全武的亲自率领下,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出营寨,直扑汴军留下的空营和正在有序后撤的殿军部队!
果然如钱镠所料,殿后的张归厚部严阵以待,且战且退,阵型不乱,显示出极强的韧性。顾全武也不强行冲阵,指挥骑兵利用机动性,不断用弓箭袭扰,冲击其侧翼,咬住其尾部,造成了一定的杀伤,缴获了不少汴军遗弃的辎重和旗帜。
追出大约十里,眼看张归厚部已退至一处利于防守的隘口,顾全武牢记钱镠嘱托,果断下令撤兵。
朱温大军北撤的烟尘终于消散在淮北的地平线上,持续数月的徐州对峙,以钱镠的战略胜利告终。望着那座依旧矗立、尚有上万守军的徐州坚城,钱镠并未生出强攻的念头。
“传令,班师。”他平静地下达了命令,语气中带着大局已定的从容。
帐下诸将,如王荒、成及等,虽觉有些意犹未尽,却也深知主公决策的深意。强攻徐州,必然付出惨重代价,且会彻底激怒朱温,使其不顾一切反扑,不符合当前“巩固防线、经营南方”的大战略。如今已夺取并新建了宿预大城,控扼泗水,加上已有的海州,已在江北建立起一道稳固的屏障。以此为基础,进可窥伺中原,退可保江淮无忧,目的已然达到。
大军开始有序南撤。旌旗招展,凯歌高唱,士卒们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自豪与归家的喜悦。在这回师的途中,钱镠连续下达了一系列人事调动与防务安排:
擢升王荣为江北诸军事都指挥使、泗州防御使,率其麾下两万常胜军北上,进驻新筑的宿预大城,全面负责泗州防务,并协防毗邻的海州。王荣为人沉稳,善守能攻,以其精兵镇守新得之地,足见钱镠对江北门户的重视。
命朴正雄率其效节军驻防楚州。楚州地处运河要冲,北接徐州境,西邻淮西,位置关键。令成及部返回杭州休整并加强两浙核心地带守备;调遣李神福所部接替之前杜棱驻守的庐州、舒州。
铁林军和胜捷军,则随钱镠本人返回此次战役的政治与地理终点——扬州。
当钱镠的大军抵达扬州时,这座饱经战火的东南第一名城,展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气象。城头飘扬的,已是钱镠的旗帜。先行回城的杨行密率领其麾下文武,出罗城十里相迎。
“恭迎大王凯旋!”杨行密率先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他身后,张灏、张训、刘威、柴再用等原淮南旧将,亦齐声拜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正式开启。
钱镠下马,亲手扶起杨行密,朗声笑道:“行密兄不必多礼!此番能退朱温,保全淮南,亦有尔等之功!今后,还需你我同心,共保江东太平!”话语亲切而不失威严。
在众人的簇拥下,钱镠策马入城,他没有去往别馆,而是径直来到了那座象征着淮南最高权力的扬州节度使府,现在才是钱镠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进入这座府邸。
步入这座曾经属于高骈、毕师铎、孙儒、杨行密等一代代枭雄的巍峨府邸,钱镠步履从容,顺理成章地居于正堂主位。这一举动,无声地宣告了他对淮南统治权的正式接收。
紧接着钱镠下达了近期的驻防命令:杨行密亲自统领的忠勇军,负责驻守扬州罗城(外城),铁林军入驻并守卫子城。
当夜,节度使府内灯火通明,盛大的庆功宴如期举行。大堂之内,觥筹交错,气氛热烈。钱镠高踞主位,左右分列着他从杭州带来的核心班底:罗隐、李振、王荒、杜建徽、王彦章、成及(虽已受命,尚未启程)等人;另一侧,则以杨行密为首,坐着刘威、张灏、张训、柴再用等原淮南旧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钱镠举杯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洪亮:“诸位!今日之宴,一为庆贺我军将士浴血奋战,击退强敌,保全疆土!二为…”他略一停顿,看向杨行密等人,“…欢迎行密及淮南诸位英杰,正式入我麾下,自此同心同德,共图大业!”
他高举金杯:“自即日起,杨行密所辖之扬、滁、和、泗(新设)、濠、楚六州,正式归于东南行营统辖!望诸位摒弃前嫌,协力向前!饮胜!”
“饮胜!!”堂下众人无论心中是否还有芥蒂,此刻皆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扬州,这座历经劫波的城市,在易主之后,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