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河阳前线,汴军大营
凉爽的秋风卷过黄河沿岸的丘陵沟壑。朱温的大营驻扎在河阳南城之外,与北面李克用麾下李嗣昭的沙陀骑兵隔河对峙,气氛紧张。虽然成功从徐州脱身,保住了主力,但被迫放弃攻略淮南,将战略要地扬州乃至整个淮南江北的东部拱手让于钱镠,这份屈辱和挫败感,如同毒火般日夜灼烧着朱温的心。
“钱镠!小儿!匹夫!”
中军大帐内,猛地传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伴随着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帐外守卫的牙兵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们知道,大王定然是又收到了南面的什么坏消息。
果然,片刻之后,谋士敬翔被匆匆召入帐中。只见朱温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脚下是散落的文书和一只碎裂的陶盏。他指着案几上一份来自南方的密报,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变形:“敬翔!你看看!钱镠那厮,在扬州待了两个月,把那杨行密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竟大摇大摆回了润州!他把淮南当成了什么?他家的后花园吗?!杨行密这个无胆鼠辈,枉称豪杰,竟真甘心俯首称臣!”
敬翔默默拾起密报,快速浏览一遍,心中已然明了。钱镠此举,无疑是向天下宣告他对淮南的彻底消化完成,来去自如,根本不再担心杨行密反复或他朱温的威胁。这种姿态,比一场硬仗的失败更让心高气傲的朱温难以忍受。
“大王息怒。”敬翔放下密报,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冷静的溪流,试图浇灭朱温心头的躁火,“钱镠挟新胜之威,整合淮南,确已成势。我军新遭挫败,又兼河东(李克用)在北虎视眈眈,此刻再兴兵南下,恐非良机。”
“难道就任由他坐大不成?!”朱温猛地一拍案几,双目赤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钱镠这等心腹大患!”
敬翔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必须拿出一个能说服朱温,且切实可行的策略了。他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先点向当前所在的河阳,然后向西移动。
“大王,当前首要之敌,仍是河东李克用。河阳乃洛阳屏障,万不可失。故,需行‘东守西攻,南守北进’ 之战略!”
“何谓‘东守西攻,南守北进’ ”朱温瞠目问道。
“主公!既然南下受阻,当先定中原,整合诸镇,积蓄力量。目下东方,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年少新立(王师范此时年仅十七岁),其内部不稳,张蟾等将未必心服。此乃天赐良机!若能趁其立足未稳,或以兵威,或以智取,拿下平卢,则东方无忧,尽收鱼盐之利。”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向西:“平定东方后,当行‘东守西攻’之策。西面,凤翔李茂贞、镇国韩建之辈,虽拥立天子,然皆庸碌之辈,互相猜忌,名为唐臣,实为国贼!主公可集结重兵,西入关中,清君侧,迎圣驾!一旦天子在手,挟天子以令诸侯,则名正言顺,天下大势,尽在主公掌握之中!届时,休养生息,再练水师,南下江淮,方可水到渠成!”
这番“先定中原,西取天子,再图江南”的战略规划,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朱温重新振作起来。是啊,只要把皇帝捏在手里,还怕没有大义名分?还怕收拾不了一个钱镠?
朱温冷哼一声,虽未反驳,但脸色依旧难看,显然对这个“守”字极为不满。
敬翔话锋一转,手指沿着地图上钱镠控制区域的边缘缓缓移动:“然而,守,非是坐以待毙。钱镠虽强,亦非无懈可击。其骤然得淮南,地盘膨胀,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基未稳,四面皆敌!此正可效仿古之合纵连横,为我所用!”
他手指重点圈出了几个地方:
平卢(青州):“王师范坐拥青齐之地,兵精粮足,向来不安于室。其地与钱镠新得之海、泗等州隔淮相望,岂能不生觊觎之心?可遣使联络,许以共分淮南江北之地,纵其南下牵制。”
鄂岳(鄂州):“杜洪据武昌,控扼长江中游。钱镠势力向上游扩张,必威胁其生存。我可鼓动其顺流而下,袭扰钱镠之宣、歙等地,断其侧翼。”
江西(洪州):“钟传称雄江西,向来首鼠两端。今见钱镠势大,必恐其下一步兵锋指向自己。我可晓以利害,邀其共抗钱镠,至少使其保持中立,甚至能从南面对钱镠的浙西、福建形成威胁。”
福建(福州):“福州有陈岩,泉州有王潮,钱镠势力已抵其北境,其能安枕否?我可暗示王潮,若其愿攻占福州且北上共击钱镠,事后愿表其为福建节度使,还可共分浙东之地。”
敬翔的手指最终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将钱镠的核心区域隐约包围起来,沉声道:“大王,我可同时行文此四方,陈说钱镠之野心,揭露其‘欲尽吞东南’之图谋!倡议结成同盟,共伐钱镠,约定瓜分其地!平卢可取淮北,鄂岳可取宣歙,江西可取浙西,福建可取浙东!即便不能立时使其等全力出兵,亦可在钱镠周遭布下重重疑阵,使其四面受敌,疲于应付,不敢再全力北顾!”
他看向朱温,总结道:“此乃 ‘远交近攻,以困代伐’ 之策。利用钱镠骤然大涨后必然引发的周边恐慌,为我制造战略缓冲。待我平定河东之患,整合内部,恢复元气,届时,钱镠或许已在此联盟的不断骚扰下露出破绽,我军再挥师南下,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朱温听着敬翔的分析,脸上的怒色稍息。“善!”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重新燃起野心之火,“便依你之策!立刻挑选能言善辩之士,携带重礼,分头出使平卢、鄂岳、江西、福建!告诉王师范、杜洪、钟传、王潮,钱镠狼子野心,今日不除,他日必为其所噬!孤愿与他们共分钱镠之地,永结盟好!”
命令迅速下达。一批批使者带着朱温的亲笔信和丰厚的礼物,秘密离开河阳大营,奔向四面八方。
就在朱温对付李嗣昭之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从青州传来——平卢节度使王师范,主动派遣使者,前来汴州表示归顺!
原来,年轻的王师范在父亲王敬武去世后继位,内部面临着张蟾为首的骄兵悍将的巨大压力,外部则强敌环伺,尤其是刚刚在淮南遭受重创、急需找回场子的朱温。王师范虽年少,却颇有决断。他深知与其坐等被吞并,不如主动出击,稳住局面。
他效仿鸿门宴故智,设下酒宴,邀请张蟾等军中反对势力头目前来。席间,掷杯为号,伏兵齐出,将张蟾等主要反对派一举擒杀,迅速清洗了内部!随后,他立刻派出使者,携带重礼和“请降表”,快马加鞭赶往汴州。
当听到王师范不仅主动请降,还“贴心”地帮他清理了内部不稳定因素时,朱温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露出了自淮南败报传来后的第一丝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好!好一个王师范!识时务,知进退!”朱温抚掌大笑,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虽然他知道这种“归顺”更多是名义上的,王师范大概率还是会“听调不听宣”,保持半独立状态。但在此刻新败之际,有这样一个实力不弱的藩镇主动来投,无疑是一剂巨大的政治安慰剂,极大地缓解了他的尴尬,向天下宣示:他朱温依然是那个令人畏惧的中原霸主!
“立刻以某之名,上表朝廷,奏请王师范为平卢节度使!”朱温爽快地答应了王师范的请求,并给予了正式的名分。这对于刚刚稳定内部的王师范来说,无疑是渴望已久的合法性。就连汴州城内因淮南之败而笼罩的阴霾似乎被冲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