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条胳膊,从“麻”到“不属于自己”,大概只用了二十分钟。
小杏的呼吸在耳边,很轻。
她睡着了就不嘴硬了,眉毛也不挑,眼尾那点冷劲都收起来,人看着突然小了一圈。
【检测到宿主左臂知觉衰减——】
系统又开始报告。
我在心里骂它一句:“你再吵我就拿这只胳膊把你卸载了。”
【友情提醒:如果你现在把她推开,她会醒。】
“我知道。”
【她醒了会问你一句:‘你干嘛?’】
“你闭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盯着小卖部后屋那盏昏黄的灯,一格一格数墙上的裂缝,最后长出一口气:
“熬到天亮呗。”
说实话,这几年我当过的“角色”不少:重点生、应届生、项目顾问、背锅侠。
人形抱枕还是头一回。
大概又迷糊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窗外的鸡突然一声破音的“喔——”,把我从半梦半醒里扯出来。
光线比刚才亮一点点。
我动了下手指,发现自己还能动,算是个好消息。
低头一看,小杏已经翻身睡到了床里侧,背对着我缩成一团,被子踢到一半。
“……”
原来刚才那半个多小时,我一个人在敬业,她早就溜号了。
我悄悄坐起来,把她那边的被子拽回来一点,盖好。
她鼻子动了动,迷迷糊糊哼一句:“……再给我赊一天……”
我乐了:
“你做梦都在想着赊账?”
她没醒,只是皱皱眉,把脸埋进枕头里。
我从床边爬下去,脚一落地,整条腿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小卖部还没开门,外头天刚蒙蒙亮。
我摸黑洗了把脸,轻手轻脚从后门溜出去。
门缝带风,“吱呀”一下,又被我扶住。
“宴子?”
巷子口一个声音飘过来。
我差点以为是系统进化出实体了。
回头一看,是周甜,披着件外套,蹲在门口刷手机。
“你怎么在这儿?”我心虚。
“等素材啊。”她打个哈欠,“昨天那场我拍了个大概,还差你现在这段‘清晨离开小卖部’。”
“你滚。”
“开玩笑的。”她站起来,“我刚去河边拍早雾,顺便路过。”
她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皱巴巴的 t 恤,乱七八糟的头发。
“……哟。”她意味深长,“林顾问,这一夜你为乡村振兴做出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牺牲?”
“我牺牲了一条左胳膊。”我板着脸,“别乱剪。”
“放心,我懂边界。”她冲我挤挤眼,“你们这点暧昧值,我要留到后期再用。”
“你现在比系统还吓人。”
“那你快点回去写你那什么表。”她提醒,“你大美女梁总早上七点多就起床跑步了,发了个朋友圈,我看见你被艾特了。”
我心头一紧,掏出手机——
果然。
@林宴:记得今天十点前。
配图是她穿运动服在镇上河堤跑步,背后是一条灰蒙蒙的水。
底下好几个她的朋友、同事在夸她“连出差都坚持运动”“女强人自律日常”。
只有我知道,那条河,味道大得能把人熏跑。
“走了。”我感到危机扑面而来,“得回家翻账本。”
周甜“嗯”了一声,突然又问:“宴子。”
“啊?”
“你真准备把所有烂尾都写上去?”
我顿了顿:“不然呢?”
“那你家那笔?”
她小声说:“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愣了一下:“……哪笔?”
她看着我脸上的茫然,表情慢慢变得微妙:“你还真不知道啊。”
“你说清楚。”我心里一紧。
“算了。”她把手往袖子里一缩,“你自己回去问你爸吧。”
说完,转身溜得飞快。
只留下一句飘在风里的:“别拿我当消息源啊,我什么都没说……”
——越这样说,就说明有事。
我顶着一脑袋问号往家走。
林家老屋离小卖部不远,几条巷子一拐就到了。
早晨的村子和前几天不太一样。
以前一大早就能听到谁家吵架、谁家骂小孩,现在多了几声兴奋的喊。
“今天要去大队部开会听那个女老板讲项目呢。”
“听说要修路、修河,真修成了咱这辈子也算赶上好时候。”
还有人哼哼唧唧:“别高兴太早,烂尾你又不是没见过……”
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像一锅刚烧开的粥。
推开家门的时候,我妈正坐在门口削土豆。
“哟。”她抬眼看见我,“昨晚你住哪儿去了?”
“林家老顾问一夜未归,群众有意见。”系统很贴心地打字幕。
“在小杏店里帮忙。”我尽量让自己语气自然一点,“太晚了就在后屋凑合了一晚。”
“你凑合得挺开心的吧?”
“妈。”我牙疼,“你怎么跟周甜一个画风。”
“她一大早在圈里发你背影。”
我:……
完了,全村都当我有对象了。
“少跟人家姑娘瞎玩。”我妈嘴上念叨,“人家日子比你苦多了。”
“知道了。”我赶紧岔开话题,“我爸呢?”
“在里屋,翻东西翻了一早上。”
我心里一动。
进屋一看,老式铁皮柜子开着,地上摊着一堆发黄的文件袋。
我爸蹲在那儿,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发呆。
“爸。”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你回来了。”
“梁总让列烂尾清单,我听周甜说,家里好像有些资料,所以就……”
“嗯。”他拿起一个文件袋塞到我手里,“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我低头一看,封面上写着:
《古柳村山坡果园开发项目(试点)》
下面一行小字:结项情况:终止。
“我还以为你们是搞那些什么‘新农文旅’。”我爸站起来,拍了拍腿,“没想到还翻到我们这几年这点破事上。”
“破事也是事。”我翻开文件。
里面夹着当年开会记录:
——某年某月,村里和镇上一家公司合作,在老龙山脚下开垦一块坡地,种蓝莓、猕猴桃,搞“采摘园”。
前两年风调雨顺,还算有产出,第三年碰上下大雨+病虫害,树死了一半,钱砸进去了收不回来,只能烂在那。
“这个我知道。”我说,“我小时候去摘过一次,鞋都陷泥里拔不出来。”
“嗯。”我爸点点头,“那是这几年最体面的一次烂尾了,起码真种东西了。”
“还有别的?”
他叼着的烟转了个方向,指了指地上一摞:
“‘河堤亮化工程’,‘文化大舞台’,‘美丽乡村示范卫生厕所’……”
一个一个翻下来,我感觉像在看一本《古柳折腾史》。
河堤亮化:装了几盏路灯,二年不到坏掉一半,后面没人修。
文化大舞台:搭了个水泥台子,村里红白喜事上去跳广场舞之外,唯一用过一次是镇里拍宣传片。
卫生厕所:修了几间,离村民家太远,最后变成堆杂物。
“这些都算烂尾?”我皱眉。
【系统提示:从‘气运账单’角度,所有‘起势没落地’的项目,都算。】
系统在我脑子里投出一张表。
每个项目后面都挂着一串红字:
河堤亮化:投入 12 万 → 实际使用率 15% → 民怨值 +30% → 气运流失:★☆
文化大舞台:投入 20 万 → 实际使用率 5% → 嘲讽值 +40% → 气运流失:★★
山坡果园:投入 18 万 → 实际收入 -5 万 → 债务纠纷 +2 起 → 气运流失:★★★
【友情提示:有的项目“钱花光,人心也磨光”。】
“闭嘴。”我在心里说,“我自己看得见。”
我蹲下来,捡起地上最厚的那一沓。
封面上写着——
《古柳村“龙山水乡度假村”前期预研方案》
我愣了。
“这不是……”
“对。”我爸抢在我前面说,“就是你小时候那几年折腾出来的那个鬼东西。”
我翻开里面的内容:
揉碎的几个词:度假村、温泉酒店、农家乐集群、沿河栈道、观景台……
一看就是山河社那套模板的早期版本。
“这玩意当年没立项吧?”我抬头。
“是没立。”我爸按着太阳穴,“镇里跟一个外面公司谈过几次,人家看了一圈,说‘地儿可以,钱不够,基础配套不行’。后来那家公司把方案带走了,说再研究研究,就没下文了。”
“那也算烂尾?”
“算。”我爸冷笑一下,“人家方案拿走了,后面在别的镇搞成了,咱这儿留了一堆空口承诺。村里那几年为了配合预备,把河对面几家菜地全挖了,说要统一规划。”
我记得那几家。
老马家的菜地就在那一片。
“那老马后来……”
“后来你还不知道?”我妈在门口插一句,“赔得一塌糊涂,家里那点积蓄全砸进黄泥里,为了那块地跟人吵了几年。”
她顿了顿,“你那时候刚上高中,我们没敢跟你讲太细。”
我心里一抽。
原来那几年小卖部后面那片乱草地,就是这么来的。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把这个也写进去吧。”
“写?”我以为他会拦,“这不是对你……”
“对我啥?”他打断我,“我那点脸,早丢在那些会场上了。”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就像在说“今天要下雨了”。
但我能感觉到,那是憋了很多年的一口闷气。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他看着我,“那几年,我们是真以为是在给村里谋出路。没人想着捞钱。”
“我信。”我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结果呢?”他笑了一下,“人家公司拍拍屁股走了,预研费用又不给我们看明白。上面问责,就说是‘发展方向调整’。下面人骂,就骂我们乱搞。”
我把那份预研方案放到一旁。
“周甜说……”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有一笔什么……担保?”
空气顿了一秒。
我妈削土豆的声音停了。
我爸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恢复正常:“小甜嘴真碎。”
“她也没细说。”我赶紧补,“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他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个夹子,扔到我面前。
“自己看吧。”
我打开。
里面是银行的贷款合同复印件。
借款人:古柳村经济合作社。
担保人:林国成(我爸的大名)。
金额不算特别大,但对那几年我们家来说,已经是“天塌一角”级别了。
“这是给哪个项目做的?”我喉咙有点紧。
“山坡果园之后,又搞了个‘生态鸡舍’。”我爸说,“你应该有印象,当年村口那片鸡棚。”
我当然记得。
小时候我觉得那是古柳村最洋气的地方——有牌子、有围栏,还有人从外地来参观。
“后来鸡瘟一来,全军覆没。”我妈接话,“亏得连鸡架子都卖给人家当废铁。”
我爸瞪她一眼:“说那么细干嘛。”
“他都这么大人了,还瞒着?”
我坐在矮凳上,手指捏着那张合同,纸边有点卷。
原来,那几年家里突然开始算得那么紧,是因为这个。
以前我只觉得我爸妈抠门:新衣服要穿几年,肉要切得薄薄的。
现在才知道,人家是在一点点填这张纸。
“欠的钱还完了没?”我问。
“早还完了。”我爸说,“那几年你在外面读书,我们一边还一边过,慢慢磨过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突然想起——
高二那会儿,我说想买一双好一点的球鞋,被干脆利落拒绝。
他们只说了一句:
“你脚又不是长在球场上的。”
我当时还怼回去:“那你们脚长哪儿了?”
现在想想,那句怼人,真该拿回来塞死自己。
“把它写进清单。”
我把合同放到那份“生态鸡舍项目说明书”旁边,“这也是烂尾的一部分。”
“行。”我爸抬头看我,“你敢写,我就敢承认。”
他语气里那点硬,突然让我有点鼻酸。
“我不是拿你当反面典型。”我说,“是要把这件事放到桌面上,不然以后还会有人走同样的路。”
“说这么好听。”我妈小声嘟囔一句,“就你嘴滑。”
我笑了一下:“我嘴滑,不代表我心不疼。”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项目资料,按时间顺序摆满了桌子。
系统在脑子里刷出一张又一张“气运账单”:
每一个项目,都对应一块“运”的起落,像心电图。
有的刚拉起来一点,就被掐断;
有的本来平平稳稳,被人突然插了一刀。
【综合分析:】系统很满意自己像AI分析师的样子,【过去十年古柳村项目“失败率”高于周边乡镇 30%,气运流失总量在同类村排名前 5%。】
“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发榜单的?”
【你也有好消息。】
“说。”
【你当年偷气运的时候,正好把一部分‘项目失败的后果’从村子身上扯走,扯到自己身上。】
“啥意思?”
【简单说——】系统耐心地换了个比喻,【你背着的是整个系统里最难消化的一块“坏账”。】
“……”
这玩意儿还值得夸?
“那我现在列清单,是不是等于给自己写‘追账说明’?”
【是。】
“挺好。”我深呼吸一口,“那我就写仔细点。”
我铺开一张白纸,又打开电脑。
标题很简单——
《古柳村近年重点烂尾项目情况表(初稿)》
一条一条敲上去:
山坡果园试点(某年-某年),原因:自然灾害+管理不善+合作方撤资……
河堤亮化工程(某年),原因:前期论证不足,后期维护机制缺失……
文化大舞台(某年),原因:使用场景设计不足,后续活动资源缺位……
生态鸡舍项目(某年),原因:疫情风险预估不足,产品单一……
写到最后一条,我顿了顿。
“备注”一栏,我敲上:
备注:本项目贷款由村经济合作社申请,部分由个人担保(林国成)承担,已于某年全部还清。
经验教训:
不要把单一农产品当“唯一出路”;
不要再让个人为集体项目做“孤独的担保人”。
敲完这几句的时候,我爸在旁边看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你这嘴,比当年写检查时候利索多了。”
“写给外人看的嘛。”我笑笑,“写检查是写给你看的。”
他也笑了下,很短。
我把清单拍了几张照片,又附上那份“龙山水乡度假村前期预研方案”的封面,打包发给梁思曼。
消息刚发出去不到两分钟,对面就回了。
梁思曼:收到。
看得出,你爸那条,你是咬牙写上去的。
我愣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
梁思曼:你备注写太温柔,像给家人写的。
真做项目,得再狠一点。
紧接着,她又发来一条。
梁思曼:还有一个,你漏了。
手机“叮”了一声,跳出一个文件。
文件名:
《古柳村“老龙山生态观景台”施工简易协议》
我手心一凉。
这东西,我完全没印象。
“爸。”我把手机递过去,“你见过这个吗?”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怎么在她手里?”
“你知道?”
“知道。”他咬咬牙,“这不是我们村签的,是前任镇领导私下给人批的,当年只挖了一点山脚就被叫停了。那些挖山的人……好像就是现在那帮山河社里的人。”
他抬头看向我。
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切的忧虑:
“宴子,你这次是真把一窝人都招来了。”
我喉咙有点干。
梁思曼又发来一条简短的消息:
梁思曼:
你们这块地,被人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午先把“自己烂”的讲清楚,
下午,我们再聊“外面来搞烂的”。
屏幕光打在我脸上。
我突然意识到——
烂尾项目清单,并不只是“我们自己笨”留下的笑话。
有些烂,是有人拎着刀,把我们往坑里推了一把。
而那些人,很可能已经换了马甲,笑眯眯坐在谈判桌对面。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扣在桌上。
“爸。”我说,“今天上午,你跟我一起去。”
“去干嘛?”
“去把这张烂尾清单,当着梁总的面,再念一遍。”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终于点点头:“行。老脸都丢过这么多次,再多一次也不差。”
我妈在门口叹了口气:“那我去把你那件体面一点的衬衫拿出来。”
“拿出来干嘛?”我爸逞强,“又不是去相亲。”
“你这次相的是你下半辈子的脸。”她说。
屋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过了几秒,我们三个,都笑了一下。
笑得不太好看,但好歹能笑。
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二十。
离十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系统提示:】
【“烂尾清单(村内部分)已初步完成。】
【下一步,将进入“对外追账”阶段。】
【友情预告:外债比内债难要,利息也更高。】
“我知道。”我在心里回答。
“不过——”
我低头看着那摞纸,突然觉得肩膀上那块看不见的石头,换了个形状。
以前它是整块压着我。
现在,它被我拆成一行一行,一条一条。
“至少,”我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烂尾是有名字、有年月、有责任人的。”
“有名字的东西,就有机会被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