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在第二日清晨漫进坳口时，白无常已在崖边站了整整一夜。
他素白的官服前襟沾着几点黑褐血渍，那是昨夜反噬时咳在掌心的，擦不干净，像块烙进布料的霉斑。
使者可是后悔了？顾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倚着营地木栅栏，手里转着根枯枝，身后阴兵列成的方阵随着他的话音微微颤动，最前排那名镇北将军的阴魂按了按腰间不存在的刀柄，甲叶相撞发出细碎轻响。
白无常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识海里那根连接地府的银线正变得绵软，像是被泡在醋里的钢丝，轻轻一扯就会断。
这不对劲——他是正儿八经的阴司差使，莫说人间修士，就算化神境的老怪物也伤不得他半分因果线。
可现在......他喉间又泛起甜腥，这次他没擦，任黑血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你用了什么手段？
不是手段。顾昭把枯枝往地上一插，枯枝立刻被阴兵脚下的阴气浸透，冒出几点幽蓝鬼火，是道理。他走向前，靴底碾碎两片带露的草叶，地府要人间安稳，我也在做同样的事。你若非要夺我权柄，那就是在破坏安稳——因果律不会护着破坏者。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从左侧劈来。
沈青竹不知何时已掠到白无常身侧，青锋剑裹着金丹境的剑气，直取他咽喉。
她发梢还沾着晨露，剑穗上的青玉坠子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越的声——这是她惯用的起手式，昨夜她救过的猎户家小儿子阴魂，就是看着这招长大的。
白无常终于转身。
他的面具在月光下裂了三道细纹，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
他甚至没拔剑，只屈指一弹引魂铃。
铃舌震颤的瞬间，沈青竹只觉胸口像被巨锤砸中。
她的剑势生生被震散，虎口裂开细血线，整个人向后飞退，撞在木栅栏上，将碗口粗的木桩撞断三根。
青竹！顾昭瞳孔微缩，正要冲过去，一团黑雾却先他一步裹住沈青竹。
鬼影不知何时从白无常身后飘来，黑雾凝成的手掌按在她后心，沈青竹立刻感觉周身气机被封，连动一根手指都难。
别逞强了。鬼影的声音像两块磨盘相擦，这不是你能插手的战场。
沈青竹咬着牙，血珠顺着嘴角往下淌。
她望着顾昭，目光里有不甘，有担忧，更多的是信任——那是种明明自己快撑不住，却还在说我信你能解决的眼神。
顾昭摸向腰间的判官笔。
笔杆贴着他掌心的温度，让他想起昨夜在阴时室里推演的因果链：白无常的任务是收回失控的镇魂殿，可他若强行夺取，就等同于否定顾昭这几月来用阴兵平冤魂、护边民的功德。
因果律最重平衡，破坏平衡者必遭反噬。
白无常。他抽出判官笔，笔尖在虚空划出金光，我再写一次。
白无常的引魂铃突然剧烈震颤，震得他手腕发麻。
他终于露出慌乱，面具下的双眼泛起血丝：你敢！
顾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三日之内，若你强行夺权，魂归黄泉。
笔尖落下的刹那，白无常体内腾起黑雾。
那黑雾裹着他的官服，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窟窿，连引魂铃的铜身都开始生锈。
他踉跄后退，撞在崖边的老槐树上，树皮哗啦啦往下掉：你......你这是违反地府律令！
律令是死的，人是活的。山风卷着酒香撞过来，半壶酒不知何时坐在树杈上，破酒壶里的酒液正顺着壶嘴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酒潭，因果写命，要的是功德支撑。小顾这两笔能成，说明他手里的功德，够买你半条命。
白无常死死盯着半壶酒。
他能看出这老道不是凡人，可气息又不像地府正神，倒像......像块被岁月磨圆的顽石，连因果律都懒得缠他。
但地府不会容忍不受控的判官。半壶酒晃了晃酒壶，突然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所以啊，使者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硬扛反噬夺他权柄，然后魂归黄泉；要么留下观察，看他能不能真把这乱世平了。
白无常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山坳里的阴兵阵列——那名被萧绎毒杀的粮官阴魂正蹲在篝火旁，用枯枝在地上画着粮仓分布图；猎户家小儿子阴魂正帮着营里的老妇劈柴，斧头举得比他活着时还高。
这些阴魂的魂火不再是浑浊的暗红，而是清凌凌的幽蓝，像活人的眼睛。
你......真能稳定人间秩序？他扯下面具。
面具下是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眉骨处有道旧疤，像是被引魂铃的铜舌划伤的。
顾昭走上前，伸手接住一滴从白无常脸颊滑落的黑血。
血珠在他掌心化作一缕清气，钻进镇魂殿方向——那是被反噬的因果力，被他的功德转化了。
白无常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突然笑了：行。我留三日。他重新戴上面具，裂纹在晨光里格外刺眼，三日后，若你真能让这方圆百里再无冤魂作乱，地府......承认你的权柄。
顾昭点头。
他能感觉到识海里的镇魂殿在震动，像是有什么被解封了。
沈青竹这时挣开鬼影的黑雾，踉跄着扑过来，他伸手接住她，闻到她发间的晨露味，混着血锈气，你疯了？明知打不过还上？
谁让你总爱一个人扛。沈青竹咬着他肩膀，声音闷闷的，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捆在营里。
顾昭笑了。
他望着远处渐散的山雾，看到阴兵们正扛着工具走出营地——那是要去帮山脚下的村子修被暴雨冲垮的堤坝。
镇北将军阴魂经过他身边时，冲他抱了抱拳，铠甲上的锈迹在晨光里闪着暖光。
第三日清晨来得很快。
顾昭坐在镇魂殿的蒲团上，闭目凝神。
殿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判官笔地轻鸣，笔尖指向殿门方向。
他能听见黄泉的水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股熟悉的亲切感——像是回到了某个很老很老的梦里，他穿着玄色官服，握着同样的笔，在生死簿上勾划。
要来了。他轻声说。
殿外，山风卷着晨雾，送来隐隐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