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之离得远,只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可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却真真切切,这一幕把他气得不轻——人家吃着喝着,自己只能看着;人家有说有笑,自己却只能咬碎钢牙咽肚子。
他后悔了,或许在城门前就不该放任这丫头走。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却被他搞得如此被动。
阿三脸上的笑容、眼中的憧憬,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带着几分警惕和疏离,可在沈修炎面前,却能这般放松。尤其听到她“不想回侯府,想过自己的日子”的只言片语时,沈淮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看着沈修炎给阿三夹菜的动作,沈淮之的醋意翻涌而上,胸口闷得发慌。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把阿三拉到自己身边,可理智告诉他不能——他一旦现身,只会让阿三更加反感。
林怀音忽然想起某事,问道:“二公子,能问您一件事吗?”
沈修炎答:“你说。”
“别人都说你和世子不和,可我总觉得你们感情很深,并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但有时,又觉得你们确实疏离。”
林怀音顿了顿,继续道,“我记得在山洞时,沈淮之命悬一线之际,曾把自己的玉佩交给我,让我有事就去找你。这分明是莫大的信任,可他熬过生死关头后,对您的态度却完全变了样。我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沈修炎的神色瞬间暗淡下来,连林怀音都能察觉到他的沉重。
良久,他才开口:“以前,我们兄弟三人的关系非常好。我和淮之年龄更接近,所以从前也最亲近……”
话说到一半,沈修炎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沉重:“直到北疆战场的那一场恶战。当时大哥被逼坠崖,天兆的将士们一直在全力搜寻,可三天后,大哥的尸体却被天启的将士先找到了。那时守城的是天启的拓远王霍廷昭,他们竟扬言,要天兆用五个城池来换尸体,否则就把大哥的尸体挂在城门上鞭尸,再点火焚烧。”
“我觉得,既然人已经死了,没必要再牺牲将士们拼死打下的城池去换。可淮之却不同意,哪怕大哥已经不在了,他也绝不愿大哥的尸体遭此凌辱。我们俩为此争执不下,最后还是三皇子下了决断……”
林怀音静静听着,沈修炎却没再往下说,话锋一转:“就为这事,我一直很自责。”
虽然沈修炎没有明说,可林怀音已经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想必是沈修明的尸体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落得被鞭尸焚烧的下场。
沈淮之跟大哥感情那么深,定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便把这份彻骨的痛与怨,全迁怒到了沈修炎身上。
他心里的那股怨气,恐怕至今还没消散。
其实这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是一个更理性些,一个更感性些。
林怀音望着沈修炎沉郁的脸,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口,轻声道:“其实二公子心里,也不好受吧?您那时做出这样的决定,想必也是很难过的。”
沈修炎垂眸看着杯中的茶影,眼眶忽然红了,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总想着,五个城池里住着多少天兆百姓,若为一具尸体丢了城,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可后来……每次看着淮之盯着大哥的旧物发呆,我就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太凉薄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把他眼底的悔意拉得格外长。
“二公子你也没错,错就错在对方太恶毒。死者为大,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为难一具尸体的。”
沈修炎的拳头攥得咯吱响:“血债血偿,好在这个霍廷昭也没有好下场。”
霍廷昭?林怀音只觉这名字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说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林怀音指尖在桌沿轻轻摩挲,那股“熟悉感”萦绕在心头,越想理清,缠得越乱。
她望着沈修炎泛红的眼尾,试探着开口:“霍廷昭……这名字我总觉得在哪听过,却记不清具体是何时何地了,二公子可知他后来的境况?”
沈修炎松开攥得发紧的拳头,指节泛着青白,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沉郁:“此人是天启的异姓王,勇猛异常,手段毒辣,天启皇帝很是器重他。不过去年北疆决战时,他被我军重创,据说左腿被箭贯穿,落下了终身残疾。”
“左腿残疾……”
林怀音喃喃重复,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片模糊的画面——
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左腿微跛的男人裹着玄色披风,手里攥着块刻着“霍”字的玉佩,语气冷硬地对她说:“走,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林怀音猛地攥紧了袖口,心脏突突直跳:“二公子,他是不是左眉骨下有一道浅疤?”
沈修炎愣了愣,随即点头:“确有一道,听说是早年征战时留下的。你怎会知道?”
这话像惊雷炸在林怀音耳边,她瞬间想起,有一天晚上,她潜入沈淮之的书房偷纸,在一张看似有很多奇怪字符的纸条上,好像看到了那个人的画像。那人跪在午门外,模样凄惨可怜……
当时惹得她好一阵心痛。
她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和慌乱,勉强稳住声音:“逃荒的路上,好像听人议论过……”
沈修炎没再多问,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像他此刻沉在心底的旧事。
而窗外的沈淮之,已从茂密的枝桠间转移到了窗根儿底下,将两人的对话听得真切。
当“霍廷昭”三个字钻进耳朵时,他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当年大哥尸体被焚烧的浓烟,城门上士兵的叫嚣,还有沈修炎那句“没必要牺牲城池”,尽数翻涌上来。
可更让他意外的是阿三对霍廷昭的言辞。
仅凭别人的议论,就能判断出那人的长相?
屋内,林怀音还在努力拼凑着记忆,却听沈修炎忽然开口:“再过几日便是大哥的忌辰,以往淮之都会独自去城郊的衣冠冢待上一天。今年……希望他能走出大哥之死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