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5日,农历七月十四。
黄历上说,宜祭祀、普渡、捕捉、解除、结网。忌开市、交易、入宅、嫁娶。
对我,陈默,一个厨子来说,这日子本来跟往常任何一个燥热粘腻的哏都傍晚没什么不同。后厨依旧是火焰咆哮,油烟轰鸣,汗水流进眼睛都顾不上擦,只能靠感觉颠勺,靠肌肉记忆撒盐。
直到老板高启强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扎进了这片喧嚣燥热之中。
他平时很少这个点来后厨,他那身昂贵的定制西装与这里飞溅的油污格格不入。但今天,他不仅来了,脸上还泛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亢奋与贪婪的红光,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打印出来的邮件,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停!都他妈给我停一下!”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切断了后厨所有的声响。炒锅的滋滋声、剁骨的咚咚声、甚至抽油烟机的轰鸣,似乎都被掐住了脖子。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锅铲、菜刀、半棵葱。
高启强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到了更远处。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颤抖,却更显骇人:“兄弟们,咱们的机会来了!天大的机会!”
没人吭声,只有湿滑的地面上,某个水龙头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珠。
“2026年,”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布,“米其林指南,要登陆哏都了!”
米其林?那个轮胎人?我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的就是那个由一堆白色轮胎组成的胖乎乎logo。它要来哏都?评选餐厅?我心里下意识地嗤笑一声:一个做轮胎的,妄图用西方那套标准来定义咱们哏都的煎饼果子、老爆三、罾蹦鲤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高启强显然不这么想。他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灼人。
“米其林星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钞票!意味着名声!意味着咱们这‘美食大都会’不再是哏都自封的,而是他娘的世界级的!”他挥舞着手臂,“到时候,一碗蛋炒饭咱们都能卖888!还得提前半年预定!”
后厨里响起几声干涩的、迎合的干笑,但更多是沉默。大家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天大的机会”具体意味着什么。
“但是!”高启强话锋一转,脸上的红光褪去少许,换上一种精明的、冷酷的神色,“等它按部就班来评?哏都藏龙卧虎,老字号隐于市井,轮得到咱们?所以,咱们不能等!”
他猛地看向我:“陈默,你是咱们这儿的头灶,手艺……嗯,”他含糊了一下,“关键是,咱们得先把自己打扮起来!名头得响亮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的手艺我自己清楚,在哏都这地界,做个家常菜、摆弄些融合创意菜糊弄一下食客还行,真要说大师?那我他妈就是狗屁烹饪大师。高启强这话,听着不对劲。
“我已经打通了关系,”他压低了声音,像在分享一个肮脏的秘密,却又带着炫耀,“烹饪协会那边,下个星期,给我们后厨所有人,一次性认证‘中华烹饪大师’称号!钱,我已经拍过去了!”
后厨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个二灶、三灶的小年轻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已经看到“大师”的金字招牌砸在自己头上。而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批量认证烹饪大师?这他妈比流水线生产速冻水饺还离谱!
“还有前厅!”高启强根本没看我们的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经理、领班、甚至优秀服务员,统一办理‘国际职业经理人’资格证!咱们要从里到外,光鲜亮丽,无可挑剔!”
他越说越兴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米其林那帮老外懂个屁的中餐!他们看的就是这些!看的就是排场,是名头,是包装!咱们就做给他们看!不仅要评上,还要争取直接上星!”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米其林造假?这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脑髓。这还没开始评,就已经臭了。这得来的星星,算什么?轮胎印子烙做的耻辱章?
“强哥,这……这能行吗?”我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了一句,“米其林的评审,应该很专业吧……”
“专业?”高启强嗤笑一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陈默,你太天真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是人,就有价码。就算碰上那不开眼的真评审,咱们这全套‘大师’、‘经理’的阵容,唬不住他?咱们再把菜式做得花里胡哨点,故事讲得玄乎点,什么‘失传古法’、‘匠心独运’,还怕他不乖乖把星星送来?”
他走过来,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趔趄了一下。他的手心很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兄弟,跟着我干,亏待不了你!到时候你就是哏都首批米其林星级餐厅的行政总厨!真正的‘大师’!”他哈哈笑着,那笑声在弥漫着油烟味的后厨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他又交代了几句细节,比如赶紧准备新的“大师”制服,更新菜单措辞,务必极尽奢华玄妙之能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后厨恢复了之前的忙碌,但气氛完全变了。一种诡异的、混合着虚荣、渴望、不安和荒谬感的情绪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几个年轻厨师已经开始兴奋地交头接耳,讨论着“大师”的名头能给自己涨多少工资,能不能去泡更漂亮的妞。
我却只觉得冷。手里的炒锅变得异常沉重。
下班时,已是深夜。农历七月十四的月亮,像一块蒙着血丝的、冰冷的毛玻璃,悬在哏都雾蒙蒙的夜空上。风里带着一股纸钱和香烛的味道,今天是鬼节的前夜,街上偶尔能看到蹲在路边给孤魂野鬼烧纸的人,火焰跳跃一下,又迅速熄灭,留下一小堆灰烬被风卷走。
我骑着我的小电驴,穿行在依旧热闹的哏都街道。两旁霓虹闪烁,食肆喧嚣,浓浓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可高启强那张兴奋扭曲的脸,和他那番话,像鬼魅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批量生产的大师,包装出来的星级……这不仅是造假,这简直是对整个行当的亵渎。我们厨子,靠的是手艺,是火候,是实打实的功夫。什么时候开始,需要靠一张花钱买来的废纸和故弄玄虚的故事来证明自己了?
米其林……轮胎……星星……
这些词汇在我脑中疯狂搅动。
拐进一条回家的近路,这是一条背街,灯光昏暗,只有路口一家小小的寿衣店还亮着惨白的灯。就在我经过寿衣店门口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店门玻璃上,映出了一个异常的身影——
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影影绰绰,似乎都穿着白色的、类似厨师服的衣服,但样式古旧僵硬得像寿衣。他们站得笔直,如同沉默的送葬队伍。队伍的最前面,那个身影格外高大肥胖,轮廓圆滚滚的,不像人,更像……更像是由无数个轮胎堆叠而成的人形。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微笑着的轮胎印痕般的脸,正对着我。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捏紧刹车,小电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了路中间。
我急喘着,猛地回头看向那家寿衣店。
店门口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照亮着橱窗里几个穿着旗袍的纸扎人,它们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空洞的笑容。玻璃上除了我自己惊恐失措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是……幻觉?因为太累和心理压力?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里全是冷汗。夜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未烧尽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贴在我的裤腿上,冰凉。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发动电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就在电驴重新启动,车轮碾过路面的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却让人头皮发炸的粘腻声响——
“嗤——”
像是什么柔软潮湿的东西被轮胎碾过。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地面。
路灯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我刚碾过的沥青路面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湿漉漉的印记。
那不是水渍。
那印记狭长、略微弯曲,纹路独特……
像极了一条刚刚被剥下来的、新鲜的血淋淋的鳝鱼。
而在那“鳝鱼”印记的旁边,还有一个更清晰、更完整的印记——一个标准的、花纹精致的……
轮胎印。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由轮胎组成的胖子,刚刚推着他的无声的餐车,从这里碾过,留下这令人作呕的饕餮印记。
我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涌,差点吐出来。
猛地抬头四顾,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那家寿衣店的白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我。
黄历上说,今日宜捕捉、解除、结网。
捕捉什么?解除什么?又结怎样的网?
我逃也似地冲回了家,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高启强在刚刚拉好的“米其林冲星小组”微信群里发来的消息:
“各位大师!新做的职称证书样板出来了![图片]”
图片上,是pS制作的无比光鲜的“中华烹饪大师”证书,我的名字赫然在上,旁边还印着一个金色的、扭曲的轮胎人logo水印,那logo似乎在对着我诡异地微笑。
高启强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语音,点开,是他志得意满的声音:
“兄弟们,抓紧准备!米其林的‘评审’,说不定已经悄悄进城了。咱们得给他们点‘惊喜’!”
窗外,农历七月十四的月亮,躲进了厚厚的云层。
黑夜深处,仿佛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叹息,伴随着极其轻微的、橡胶摩擦地面的声音。
嗤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