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班后,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值班室,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念头纷乱如麻。林阿公手臂皮肤下那转瞬即逝的阴影,腹部那诡异的吮吸声,还有博客里关于“丹虫”的荒诞描述,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理性告诉我,这很可能是连续高强度工作下的错觉和牵强附会,但一种属于医生的、对未知病理本能的警惕,又让我无法完全释怀。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睡上两三个小时,但眼前浮现的总是林阿公那双深陷的眼窝,仿佛那里面不是眼球,而是两个正在塌陷的空洞。最终,我只是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便起身冲了个冷水脸,决定返回IcU。我需要更多的数据,需要看到最新的检查结果,需要确认那一切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回到IcU,白班的忙碌已然开始。赵医生正在护士站对着电脑屏幕皱紧眉头。看到我,他招了招手:“陈默,你来得正好,林建国的最新血气和炎症指标出来了,情况……有点怪。”
我快步走过去,屏幕上的数字让我心头一沉。经过一夜的积极抢救,他的电解质紊乱得到部分纠正,血压在超大剂量升压药的维持下勉强稳住,但代表着体内酸碱平衡的血气分析却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混合性紊乱,既像代谢性酸中毒,又夹杂着呼吸性碱中毒的特征,完全不符合常规病理模式。更诡异的是,他的白细胞计数非但没有因为严重感染和我们的强力抗生素而升高,反而在持续下降,已经低于正常值下限,而标志炎症程度的cRp和降钙素原却依旧高得离谱。
“这说不通……”赵医生喃喃道,“白细胞低成这样,说明骨髓造血功能可能被抑制了,或者……白细胞被大量消耗掉了?可消耗在哪里?影像学上没有发现大的脓肿灶啊。”
消耗掉了?这个词让我背脊一阵发凉。我想起了那个荒谬的“吞噬”猜想。
“血培养有结果了吗?”我问。
“还没有,通常需要48小时。不过就算培养出细菌,也很难解释全部情况。”赵医生指了指监护仪,“你看他的体温曲线。”
我抬头望去,林阿公的体温依旧在40c附近的高位震荡,但仔细看,那曲线并非平滑的波峰波底,而是在峰值附近,会出现极其细微的、快速的低幅颤动,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有节律地释放着热量。
“家属那边……”我迟疑了一下,“有没有提到老人辟谷期间,除了不吃东西,还有什么其他异常?比如,提到身体里有‘东西’?或者看到、听到什么奇怪的?”
赵医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家属只说他很坚持,觉得是在排毒,之前头晕心慌都硬扛着。陈默,你是不是太累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我摇摇头,没再解释。我知道,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任何超出现代医学框架的猜测,都会被视为职业疲劳导致的臆想。
我走到林阿公床边,他依旧深度昏迷,呼吸机维持着他的呼吸,但他的胸膛起伏显得更加被动,仿佛自主呼吸的意愿正在消失。我再次拿起听诊器,这一次,我没有先听腹部,而是直接贴在了他左胸心尖区。
心跳很快,但节律尚整齐。然而,在心跳的间隙,我似乎又捕捉到了那种细微的、来自腹腔的吮吸声,比夜里听到的似乎更清晰了一些,节奏也更快了,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急切感?
我深吸一口气,将听诊头移向他的腹部。这一次,我听得分外真切。那绝不是正常的肠鸣音!那是一种粘稠的、湿漉漉的、仿佛无数微小口器在同时吮吸液体的声音,集中在腹部深处,以胃和肝区为中心。我甚至能感觉到,通过听诊器的传导,那声音带着一种细微的震动,刺激着我的耳膜。
这不是错觉!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旁边的护士:“他的腹腔引流管呢?引流量多少?”
护士查看记录:“置管后引流量一直很少,淡血性,今天早上到现在还不到50毫升。”
腹腔内有严重炎症和渗出,引流量却如此之少?那些渗出的液体去了哪里?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真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不仅吞噬着他的能量和白细胞,还在贪婪地吸收着所有可以利用的液体和组织渗出物?
就在这时,林阿公的身体突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监护仪报警声尖锐响起——他的心率骤然降至40次\/分,血压也急剧下滑。
“室速!准备除颤!”赵医生大喊。
抢救瞬间展开。肾上腺素推注,胸外按压,电除颤……一系列标准流程紧张地进行着。在混乱中,我死死盯着林阿公的脸。他的眼睑颤动得更加厉害,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在一次胸外按压的间隙,我下意识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嘴边。
极其微弱的气流声,夹杂在呼吸机的送气声中,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朵:
“……空……好空……”
“……它……饱了……”
“……要……出来了……”
那声音干涩、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满足感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心率回来了!”护士喊道。
监护仪上,心率恢复到了100次\/分左右,血压也缓慢回升。抢救暂时成功了,但林阿公的生命体征比之前更加微弱,仿佛刚才的室速消耗掉了他最后的储备。
而我的心,却沉入了冰窖。他临终前的呓语,印证了我最坏的猜想。这场“辟谷”,根本不是养生,而是一场恐怖的献祭。他通过极致的“空”,在自己体内孕育或者说唤醒了一个以他生命为食的“存在”。现在,这个“存在”即将“饱了”,即将“出来”了!
“陈医生,你看!”负责记录尿量的护士突然惊叫。
我看向尿袋,原本淡黄色的尿液,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了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浑浊液体!
“急查肾功能和尿常规!”我立刻下令,同时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攫住了我。
然而,还没等检验科回报结果,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林阿公原本干瘪的腹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鼓胀起来,皮肤被撑得发亮,颜色也变得青紫。不是腹水那种柔软的膨隆,而是像有什么固体东西正在里面迅速生长、聚集!
“腹部ct!马上推他去做急诊腹部ct!”赵医生的声音也带上了惊惶。
但已经太晚了。
监护仪上,所有的生命体征曲线像崩断的琴弦,直线下跌。心率归零,血氧归零,血压测不出。尖锐的死亡报警音划破了IcU的喧嚣。
林阿公,临床死亡。
按照程序,我们进行了最后的心肺复苏,但毫无意义。他的身体,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在一阵诡异的鼓胀后,彻底熄灭了。
死亡时间,上午10点42分。
抢救停止,IcU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所有人都看着病床上那具腹部异常鼓胀的尸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准备死亡记录,通知家属吧。”赵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声音沙哑。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我的目光无法从林阿公鼓胀的腹部移开。那里面……那东西……它还在吗?
就在护士准备上前清理尸体,为告别家属做准备时,林阿公的尸体突然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这绝不是神经反射!尸僵都尚未出现!
紧接着,一阵低沉的、类似肠道蠕鸣、但又混合着某种粘液搅动的声音,从他鼓胀的腹部清晰地传了出来!
“咕噜……咕噜……”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在场的所有医生护士都听到了,大家惊恐地后退,不敢靠近。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熟透果实破裂的声响。
林阿公腹部的青紫皮肤,在正中线的位置,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没有血液流出,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和某种甜腻气味的白雾,从裂口处缓缓飘散出来。
在那稀薄的白雾中,我似乎看到有无数比尘埃还要细小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颗粒,如同受到惊扰的萤火虫群,在空中短暂地盘旋、凝聚,形成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幻的轮廓,隐约像是一只巨大而贪婪的……口器?
它只存在了不到一秒,便骤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股诡异的气味也迅速被IcU强大的通风系统抽走,只剩下病床上那具腹部塌陷下去、真正变得空荡荡的尸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有人可能以为那是尸体腐败产生的气体,有人可能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我知道,我看到了。那个通过“辟谷”被“请”进林阿公体内的东西,在吸干了他所有的生命能量后,终于满足地离开了这个被清空的“谷”。
它去了哪里?下一个渴望“净化”和“排毒”的躯体,又会是谁?
我站在IcU惨白的灯光下,看着护士们强忍着恐惧上前处理遗体,看着闻讯赶来、哭天抢地的家属被拦在门外。救死扶伤的信念,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们能够对抗细菌、病毒、器官衰竭,但我们该如何对抗一种源于自身愚昧、被现代迷信滋养出来的、无形无质的恐怖?
林阿公的“辟谷”结束了。他追求的健康与纯净,最终化为一场彻底的“空”。而这恐怖的“空谷”之秘,或许,才刚刚开始它的蔓延。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试图拉住生命的手,却连一丝那吞噬生命的迷雾都无法抓住。
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将我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