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夺冠和“紫瞳”入舍的兴奋,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让我飘然了很长一段时间。鸽舍里的成员不断增加,九十五只,这个数字像一枚隐秘的勋章,记录着我的“辉煌”与“人脉”。我甚至专门请人设计了一套管理系统,记录每只鸽子的血统、来源、价值和比赛成绩。那本精致的烫金笔记本,成了我另一个不容外人窥视的“权力账本”。
然而,麻醉效果总会过去。
最先传来不适信号的,是单位。一些原本顺畅的流程开始出现不明原因的滞涩,几个之前对我颇为“尊敬”的副局长,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市里的一次安全生产工作会议上,那位曾在“雪山盛宴”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处长,面对我的热情招呼,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与其他县的局长交谈去了。那种刻意的疏离,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虚荣的气球。
心里开始发毛。我试图安慰自己,是我想多了,官场常态而已。但一种直觉,一种在体制内浸淫多年养成的对风向变化的敏感,让我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我决定收敛。开始婉拒一些不太必要的饭局,对赵老板等人送来的“新宠”也摆出了坚决推辞的姿态。甚至,我秘密联系了一个外省的鸽友,试探性地想出手几只价格最高的鸽子,希望能降低风险。
但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关闭谈何容易?而且,我已经被架到了一个高度,下来比上去更难。当我流露出想要处理鸽子的意向时,赵老板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语气不再是过去的热情,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老陈,听说你想卖鸽子?怎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兄弟我说啊!那些鸽子可都是咱们感情的见证,卖了多伤感情?再说……”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那些鸽子来历都清楚,血统证书什么的都在你那儿,突然流到市场上,难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你说是不是?”
我握着电话的手心沁出了冷汗。他是在提醒我,这些鸽子是“赃物”,它们身上打着权力的烙印,一旦暴露,谁也跑不了。我这才惊觉,这些曾经带给我无限荣耀和快乐的精灵,如今成了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索,而线头,并不完全在我自己手里。
那段时间,我变得疑神疑鬼。听到警笛声会心惊,看到陌生人在单位附近徘徊会紧张。我甚至不敢再去楼顶鸽舍,害怕看到那些鸽子橙红色的、紫罗兰色的眼睛,它们仿佛都在无声地拷问我。
噩梦开始频繁光顾。梦里,我不是在追逐翻飞的鸽子,就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由鸽笼编织成的迷宫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那些鸽子“咕咕”的叫声,在梦里扭曲成嘲弄的笑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也是一个秋日,天气和“墨雨”夺冠那天一样好。只是风里带着凛冽的寒意。2025年,具体日期我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白得刺眼。
我正准备去上班,门铃响了。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几名神色严肃、穿着普通夹克的人。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开门。为首的一人出示了证件。
“陈默同志,我们是阿勒泰地区纪委监委、人民检察院的联合调查组。根据相关规定,现决定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调查,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跟我们走一趟。”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心脏上。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看到他们身后那过于明亮的、却照不进我未来的阳光。
没有激烈的反抗,也没有徒劳的辩解。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当它真正降临时,那种冰冷的、无处遁形的绝望,还是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被带离了家。在经过楼梯口时,我下意识地向上,朝向鸽舍的方向看了一眼。门关着,但我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扑棱棱的翅膀声。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最初的对抗心理,在扎实的证据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他们掌握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详细。
“陈默,你名下及其特定关系人名下,拥有各类信鸽九十五只。经初步核实,其中绝大部分与你职务管辖范围内的管理服务对象有关。请你说明这些鸽子的来源和性质。”
“这只编号xxx,名为‘墨雨’的翻翻鸽,经专业机构评估和市场调查,其实际价值在十八万元人民币左右。是由矿业老板赵某某于2024年x月x日赠予你,对此你是否承认?”
“这是赵某某及相关企业人员的证言,以及银行流水、鸽舍交易记录等书证,证实你利用职务便利,在安全生产监管、项目审批等方面为赵某某等人谋取利益,并以‘赠与’、‘交流’为名,收受上述高价信鸽……”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鸽子的名字、甚至某些关键比赛的名次……他们如数家珍。我那本引以为傲的“鸽王账本”,成了钉死我的最有力的证据之一。
面对铁证,我构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我交代了,从第一只“石板灰”开始,到最后的“紫瞳”,如何从半推半就,到心安理得,再到主动暗示。我交代了每一次权力与鸽子的交换,那些被我刻意模糊的“爱好”与“人情”,在法律的探照灯下,显露出赤裸裸的权钱交易本质。
“我……我只是喜欢鸽子……”在漫长的交代后,我徒劳地挣扎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负责审讯的检察官沉默地看了我片刻,那目光锐利而平静,仿佛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他拿起一份文件,是那页印着“宜入殓、破土、安葬……”的黄历复印件。
“陈默,你看看这个日期。2025年10月12日,农历八月廿一,忌余事勿取。”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在你最后一次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违规操作开后门的时候,黄历提醒过你,除了丧葬之事,其他事情都不宜做。可你呢?你还在为你那个鸽舍添砖加瓦。”
我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那份黄历。那个我从未在意过的禁忌日子,原来早已为我的人生写下了判词。余事勿取……我取的太多了,取了不该取的地位,不该取的虚荣,最致命的,是取了那九十五只带着黄金枷锁的鸽子。
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数字触目惊心。那九十五只鸽子,经司法评估,总价值高达数百万元。我,陈默,青河县原应急管理局局长,因犯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
入狱那天,天气阴沉。穿着囚服,戴着手铐,穿过一道道铁门。沉重的撞击声在身后响起,隔绝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自由、权力、家庭、还有……那些鸽子。
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是被依法拍卖了?还是被送到了动物园?抑或是,在某个我不认识的新主人手里,继续着它们的翻飞?
我的新“鸽舍”,是一个六人间的囚室。铁窗代替了蓝天,统一的号服代替了各色羽毛,规律的、刻板的作息代替了随心所欲的放飞与欣赏。这里没有翻翻鸽,只有被严格规训的灵魂。
偶尔,在放风的时候,我会仰起头,透过高高的、带着铁丝网的天空,看到有鸟群飞过。不是鸽子,是麻雀,或者别的什么不知名的野鸟。它们自由地飞着,不会翻滚,只是单纯地向着远方。
那一刻,心脏会骤然缩紧,泛起无法形容的酸楚和悔恨。
我曾经痴迷于那种人为培育出来的、极致的、带有表演性质的翻滚。我以为那代表了美,代表了掌控,代表了我超越平凡生活的证明。直到身陷囹圄,我才恍然明白,那看似华丽的翻滚,本质上是一种病态,是鸽子在遗传缺陷和人类驯化下产生的迷失方向的行为。它们在翻滚中眩晕,忘记了归巢的本能,甚至可能因此撞上障碍,坠地身亡。
而我,何尝不是一样?在权力和欲望的驱使下,在赵老板之流精心设置的“赛道”上,我拼命地“翻滚”,追逐着那些用金钱堆砌出来的“荣誉”和“血统”,同样迷失了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一个普通人应有的方向和底线。最终,撞在了党纪国法这座无可撼动的南墙上,摔得粉身碎骨。
铁窗之外,青河县的天空依旧广阔。或许还有别的鸽子在飞,还有别的人,在重复着类似的故事。
而在我这具失去了天空的躯壳里,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那九十五只翻翻鸽,在记忆的牢笼中,永无止境地、沉默地翻飞。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像是在叩问:
陈默,值得吗?
铁笼的回响,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