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刚才还洋溢着肾上腺素气息的空间,此刻被一种无声的惊悚悄然渗透。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从彼此苍白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中,确认了那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我们都看到了,在峡谷的岩壁上,在那片光影交错的诡异地带,存在着无法解释的东西。
“会不会……是景区安排的……某种特效?”穿蓝色冲锋衣的男人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的声音干涩,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特效?为了什么?增加恐怖氛围?”短发女人反驳,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无绳蹦极卖点是纯粹失重,不是灵异体验!而且,那种地方,人怎么可能站得上去?”
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孩双手紧紧抱着胳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峡谷,喃喃道:“它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它在看着我跳下去……”她的同伴,一个看起来比较沉稳的男生,搂着她的肩膀,眉头紧锁,低声安慰着,但自己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机屏幕上定格的那模糊黑影。放大,再放大。像素格变得粗糙,但那轮廓的恶意却更加清晰。它弓着背,低垂着头,姿态扭曲而僵硬,不像活物,更不像死物,仿佛一种亘古存在的、充满怨毒的标记。
民俗新闻的推送像诅咒一样盘桓在脑海。“地气不稳,阴物易现”……我们这疯狂的、追求极致失重的一跃,是否真的像一颗石子,投向了某种不该被惊扰的沉眠之地?
“各位勇者,休息好了吗?这是你们的纪念徽章。”工作人员推门而入,脸上依旧是那种程式化的微笑,手里托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枚亮闪闪的徽章。他的出现,暂时打破了休息室里凝重的气氛。
我们默默地接过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徽章设计成抽象的下坠人形,边缘锐利,透着一种冷硬的科技感,与此刻心头萦绕的古老恐惧格格不入。
“请问,”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峡谷左侧,大概鹰嘴岩下方那片区域,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景观?或者……安装了什么东西?”
工作人员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很快恢复了自然,语气轻松:“哦,那边啊,岩壁比较陡峭,光线变化下影子确实容易让人看错。我们定期巡检,没安装任何设备。可能就是些特殊的岩石阴影吧,很多游客都问过。”
“很多人都问过?”短发女人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呃……是啊,”工作人员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我们的直视,“峡谷嘛,总是有点神秘的传说,哈哈。大家跳下来精神紧张,看花眼很正常。放心,我们的安全措施是万无一失的。”他迅速转移了话题,催促我们去前台核对一下个人信息,以便录入“勇者档案”。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那瞬间的僵硬和回避,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他在隐瞒什么?或者,他知道些什么,却不能说?
怀着满腹疑窦,我们跟着他走向前台。经过走廊时,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些景区介绍和照片。其中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花江峡谷大桥建设前的峡谷旧貌,黑白影像更显峡谷的幽深与苍茫。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注释:“花江峡谷,古称‘落魂涧’,地势险要,人迹罕至。”
落魂涧……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
核对信息的过程很快,我有些心不在焉。拿到那张印着我狼狈跳下瞬间照片的“勇者证书”,我感觉不到丝毫成就感,只觉得那照片上扭曲的表情,像极了无声的尖叫。
离开项目处,重新走上大桥,午后的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苍白无力。峡谷里吹上来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腥气,钻进鼻腔。
“默老师!”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和她的同伴,还有蓝色冲锋衣男人和短发女人也跟了过来。我们这几个“目击者”,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
“我叫林晓,”女孩小声说,指了指身边的男生,“他是我男朋友,赵峰。”
“王锐。”蓝色冲锋衣男人接口。
“李静。”短发女人言简意赅。
我们互相点了点头,气氛有些沉闷。一种无形的纽带将我们连接在一起——共享了那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我觉得不对劲,”王锐率先打破沉默,他晃了晃手机,“我刚刚也仔细看了我相机里的视频,虽然没默老师拍得那么清楚,但那个黑影……绝对有问题!”
“工作人员在撒谎,”李静语气肯定,“他那种反应,绝不是面对‘正常现象’该有的。”
赵峰搂着微微发抖的林晓,沉声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就当是一场集体幻觉?”
我摇了摇头,看向桥下那吞噬光线的深邃峡谷,缓缓说道:“我查了一下,‘花江峡谷’古称‘落魂涧’。”
“落魂涧?!”林晓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这名字……这名字……”
不详的预感像浓雾一样笼罩了我们。一个有着如此凶险古称的地方,真的适合开展如此极限、如此接近“坠落”本质的项目吗?
“我想去找找看,有没有本地老人,或者了解这里老传说的人。”我提出建议。网络的便利信息下,往往掩盖了地方口耳相传的真正秘辛。那种源自土地的古老记忆,有时比任何科学解释都更接近真相。
他们相互看了看,都点了点头。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驱使着我们想要探寻答案。
我们决定分头行动。王锐和李静去附近的游客中心,看看能否找到一些官方未曾公开的史料或记录。赵峰陪着状态不佳的林晓先回预定的民宿休息。而我,则打算去大桥附近看起来比较古老的村寨转转。
大桥另一头,沿着盘山公路往下走不远,就有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寨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灰瓦木墙,透着岁月的沧桑。
寨子里很安静,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晒太阳,看到陌生人,只是抬了抬眼皮。我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试图寻找看起来年纪大、可能知道些往事的老人。
在一个小卖部门口,我看到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正坐在竹椅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大桥。我走过去,买了瓶水,趁机搭话。
“阿婆,晒太阳呢?”
老奶奶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
“阿婆,我是来旅游的,刚去体验了那个大桥上的无绳蹦极。”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
听到“无绳蹦极”几个字,老奶奶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嘴唇嚅动了一下,却没说话。
我心里一动,有戏。我蹲下身,放低姿态:“阿婆,我跳下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旁边岩壁上有个……挺奇怪的黑影子,您知道那边有啥说法吗?”
老奶奶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她盯着我,眼神变得有些锐利,带着一种审视和……怜悯?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山风吹过,带着凉意。
“后生仔,”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破旧的风箱,“有些地方,是不能乱跳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为什么?”
“那下面,以前不叫峡谷,”老奶奶的目光投向大桥方向,眼神悠远,“叫落魂涧。老话讲,那是横死、冤死的人,魂魄落下去,找不到归路的地方。怨气重,沉在涧底,见不得活人惊扰。”
横死……冤死……怨气……沉在涧底……
老奶奶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击着我的神经。
“我们……我们只是跳下去,有安全网……”我试图辩解,声音却有些发虚。
“安全网?”老奶奶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乡音,那笑声里没有温度,“网得住肉身,网得住别的东西吗?你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身上的‘火’都要吓熄了,魂儿都要飘出来……在那种地方,魂儿不稳,就容易……被下面的东西盯上,以为是同类,或者……是新的供奉。”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它们会以为,你们是跳下来……陪它们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浑身汗毛倒竖!
“它们……它们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老奶奶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是喃喃道:“造孽啊……为了点钱,啥都敢干……惊动了地下的东西,要出事的……”
她拿起脚边的小板凳,颤巍巍地站起身,不再看我,转身走进了昏暗的屋内。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老奶奶的话,虽然充满了民俗迷信的色彩,却无比精准地击中了我内心最深的恐惧。
失重带来的,不仅仅是刺激,还有魂魄的“不稳”?我们那追求极致下坠的行为,在某种存在的认知里,成了一种“献祭”或“归附”的仪式?
被下面的东西盯上……以为是同类……
我猛地想起林晓的话——“它在看着我跳……”
那不是错觉!那真的是一种“注视”!来自深渊的、冰冷的、带着某种扭曲期待的注视!
我们不是在体验刺激。
我们可能是在……自投罗网。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手机震动起来,是王锐在刚刚拉的微信小群里发了消息:
“@所有人 游客中心这边查到点东西!花江峡谷在民国时期和更早,确实是附近一带公认的‘乱葬区’和‘自尽地’!因为地势险要,很多无法归葬祖坟或者想不开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而且资料模糊提到,本地旧俗认为,在这里‘坠落’而死的人,魂魄会被困在峡涧,无法超生,久而久之……”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我们都明白了。
落魂涧,名副其实。
我们这几个追求失重快感的“勇者”,在一个被无数绝望和死亡浸透的地方,完成了一场极致的坠落。我们身上残留的失重感,我们被恐惧冲击得摇曳不定的“魂火”,在那些沉眠(或者说被困)于涧底的“东西”看来,是否就像黑暗中最显眼的靶子?
回到民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峡谷方向更是早早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赵峰告诉我们,林晓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说总觉得冷,刚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现在醒了,但状态很不好。
我们走进他们的房间,林晓蜷缩在床角,裹着厚厚的被子,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它……它还在看着我……”她看到我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从窗户外边……从峡谷那边……我能感觉到……”
房间的窗户对着峡谷的方向,此刻窗帘拉着,但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仿佛能穿透墙壁和窗帘,牢牢地锁定着我们。
“没事的,晓晓,是心理作用,我们都在这里。”赵峰紧紧抱着她,安慰着,但他自己的脸色也很难看。
王锐和李静也回来了,带来了他们查到的信息,与老奶奶的话和我查到的“落魂涧”相互印证,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们沉默地坐着,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纪念徽章冰冷地躺在桌上,那抽象的下坠人形,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绝望的符号。
所谓的无绳蹦极,所谓的极致失重,很可能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在无知无觉中与深渊进行的危险对话。我们付出了金钱,寻求刺激,得到的,或许是远超我们想象的、无法摆脱的“赠品”。
失重的那一刻,我们失去了对大地的掌控。
而现在,我们似乎正在失去对某种无形之物的隔绝。
窗外的山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极了……峡谷深处的回响。
那失重瞬间看到的岩壁黑影,或许并非静止的观察者。
它,或者它们,可能已经顺着我们下坠的轨迹,沿着那被惊扰的“怨气”,悄然攀附而上。
第一章结束时的疑问有了更恐怖的答案——确实有东西跟着我们“上来”了。
而且,它似乎……不止一个。
恐惧,不再仅仅是一种心理感受,它开始变得有形、有质,如同房间里逐渐降低的温度,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我们的骨髓。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